第一章 想象力停驻的地方(第2/9页)

严格说,在特立尼达,“印度”并不是显现在我们周遭那些人物身上,而是存在于我们家中的一些器物上:一两张破旧不堪、脏兮兮、不再能够睡人的绳床,这些年来一直不曾修补过,只因为在特立尼达实在找不到拥有这种技能的工匠,但我们还是把绳床保存下来,让它占据家中一点空间;几张用稻草或麦秆编织成的草席;各式各样的黄铜器皿;好几台木制的传统手工印染机,早已报废,因为现代工厂生产的印花棉布花样又多,价格又便宜,况且,印染技术也早已经失传了,在特立尼达再也找不到一位印染师傅;大本大本的书籍,纸张粗糙易碎,油墨浓浓腻腻;大大小小的皮鼓和一架残破的簧风琴,一幅幅五颜六色的图片,画中的印度神或坐在粉红莲花座上,或光芒四射地背对着白雪皑皑的喜马拉雅山,琳琅满目的祈祷用具——铜铃、铜锣、模样很像罗马油灯的樟脑炉、用来舀取和分配“神酒”的长柄汤匙(印度农民的神酒,平日喝的是红糖和水,加上几片菩提树叶,节日里喝的则是加糖的牛奶)、各式各样的神像、一颗颗光滑圆润的鹅卵石、用檀香木削成的棒子。

我们家族的旅程已经终结了。如今,在我个人的这趟印度之旅中,我会发觉,我们家族的迁徙和转变——从印度北方邦东部,漂洋过海来到特立尼达,到底有多彻底,究竟能不能再回头。当初,我外祖父从老家的村庄出发,走好几个钟头的路,来到最近的铁路支线车站,搭一天一夜的火车来到港口,然后搭船在海上度过三个月,最后才抵达特立尼达。而今,“印度”只存在于我们家的一些器物中。但我们的印度小区,表面上看起来自给自足,却也存在着一些缺陷。很快,我们就不再使用传统的扫帚。木匠、泥瓦匠和补鞋匠的技艺,本地人可以提供,但我们到哪里去找织工、印染师傅、制作黄铜器皿和印度绳床的工匠呢?因此,我外祖母屋里的许多东西是无法替换的。这些东西备受珍惜,因为它们来自印度,但外祖母继续使用它们,直到这些东西彻底残破、腐朽了,而她老人家并不会因此感到懊恼悔恨。后来我才领悟到,这就是印度人的生活态度和人生观:习俗必须保持,因为它是古老的东西,这就是薪火相传。至于究竟有没有一个古老的过往文明支撑这种传承,却不是那么重要。古老的东西,无论它是一尊笈多王朝①神像还是一张绳床,不管它有多神圣崇高,都必须被人使用,直到它残破腐朽、不堪使用为止。

小时候,对我来说,哺育过我周遭许多人、制造出我家中许多器物的印度,是一个面貌十分模糊的国家。那时,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我把我们家族迁徙的那段日子看成一个黑暗时期——从大海伸展到陆地的那种黑暗,就像傍晚时分,黑夜包围一间小茅屋,但屋子四周还有一点光亮。这一圈光芒就是我在时空中的经验领域。即使到了今天,尽管时间扩展了,空间收缩了,而我也已经在曾经被我看成黑暗的地区,神志清明地畅游过了,但那团黑暗依旧残留着,残留在今天我再也无法接受的那种人生态度、那种思维和看待世界的方式中。当年,我外祖父鼓起勇气,完成了一趟险阻重重的航程。生平第一次离乡背井,他面对的是一个崭新、令人惊愕的世界,包括距离他那座村子好几百英里的大海。可是,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一旦离开家乡,他老人家就不再观看这个世界了。后来,他曾经返乡,但只是为了带回更多印度的东西。在特立尼达,为我们家兴建一栋住宅时,他拒绝参照岛上各式各样的殖民地式建筑风格,而是自己动手设计蓝图,建造出一间笨重、平顶、怪模怪样的屋子,而这种房舍,日后我在印度北方邦那些残破的小镇一再看到。外祖父他老人家遗弃了印度,然而,就像金牙婆婆,他也弃绝特立尼达。可是,他却能够脚踏实地活着。他那座村子外面的任何事物都打动不了他的心,没有人能逼迫他走出他的内心世界,不论到哪儿,他都随身携带着他的村庄。一小群亲友,加上几亩土地,就足够让他老人家在特立尼达这座岛屿中央,心满意足地重新建立一个北方邦东部的村庄。在他心目中,这儿就是辽阔浩瀚的印度大地。

身为他的子孙,我们却无法弃绝特立尼达。我们家那栋房子外观很奇特,但也不比岛上其他房屋独特多少。从小我们就察觉到,我们这座岛屿聚居着各色人种,汇集着各式各样的房屋。毫无疑问,他们也有自己的一套器物和习俗。我们吃某种食物,举行某些仪式,遵守某些禁忌,我们了解到别的种族也有一套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信仰。我们不愿分享他们的东西,也不想让他们分享我们的东西。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没有人教导,但从小我们就体会到这点。我们从不刻意去想,我们身为印度人在这个多元种族社会的处境。别的种族难免会批评我们(长大后,我才领悟到这点),但这些话不会传进我们家里,而就我记忆所及,小时候我们家从不讨论种族问题。尽管生活在一个充满种族差异的社会中。说也奇怪,我在这方面却能够一直保持赤子之心,纯真得不得了。记得,在学校念书时,我最喜欢的一位老师却让我感到很迷惑,因为他有一头纠结成一窝的鬈发。百思不得其解,我竟然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位老师跟我一样,这会儿还在长大中,再过几年,头发自然会长得又长又直。我们家里从不讨论种族问题,但不知怎么回事,从小我就觉得穆斯林比其他族群更特别。他们不值得信任;他们会陷害你。穆斯林一走近我外祖母的屋子,大人们就会指点着他那与众不同的帽子和灰白胡须,警告我们,可千万要小心,莫招惹这种人。在我们眼中,我们家族之外的每一个族群所具有的特征,在其他印度人(尤其是印度教徒)身上比较容易察觉,因此也比较让人放心。种族意识迟早会进驻我们这些小孩的心灵,但在这之前(一直到最近),我们凭借古老的、印度式的阶级区分来面对社会上那种能够为我们的生活增添些许情趣和风味的族群敌对关系,尽管这种区分在今天的特立尼达早已经变得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