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达尔湖中的童话屋(第6/11页)
我还是感到不快乐。这是一家另类旅馆,招揽来的却是传统房客。首先,搬进来的是出身婆罗门阶级的一个家庭(随后还会有好几家搬进来),他们不吃旅馆的食物,自个儿烧饭做菜。一家人聚集在房门口,剥豌豆,筛米,切胡萝卜。他们蹲在楼梯底下放置扫帚的橱柜旁生火煮饭。他们打开花园的水龙头,在那儿冲洗碗碟锅盘,把新铺的草皮践踏成一团团烂泥。其他房客有样学样,纷纷把垃圾扔到草坪上,把衣服晾在花园里。我在这儿度过的几天宁谧的田园生活,终于结束了。一天,亚齐兹向大伙宣布(这家伙还真会表演,脸上带着一副既兴奋又哀伤的神情):一群信仰正统印度教的印度游客,约莫二十人,即将住进丽华大饭店,停留四天。房间不够住,部分客人只好在餐厅打地铺,而我们也只好委屈一些,将就在客厅用餐。我听到这个消息,心直往下沉,谁都安慰不了我。亚齐兹看在眼中,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我们痴痴等待那帮印度游客上门。在我们面前,亚齐兹脸色阴沉,仿佛有人得罪他似的。盼望了好几天,那二十位房客终究没有露面。这下,亚齐兹脸色更加难看了,仿佛全天下的人都对不起他似的。
这阵子,不顺心的事情多得很哪。刚搬进来时,我就跟他们讲好,每天早晨快到八点时就把餐厅的收音机打开。一听到嘟嘟声,我们就走下楼来,一面吃早点,一面收听英语新闻。一天早晨,收音机传出的不是嘟嘟声,而是印地语电影主题曲和推销食品饮料的印地语广告,诸如“阿斯匹林”和“好立克”。仔细一听,我们发现那是斯里兰卡电台播出的节目。我扯着嗓门,朝着窗口大喊,叫亚齐兹立刻来见我。他走上楼来说,八点钟听德里播出的英语新闻的规定,他已经告知那个来自孟买的小伙子,但这家伙硬是不睬他。
第一眼看到这个孟买小子,我就打心里讨厌他。他总是穿着一条紧身裤和一件黑色人造皮夹克,一头浓密的发丝梳得油光水亮,肩膀老是一耸一耸,带着左撇子特有的矫揉造作、自以为高雅迷人的邪气。这小子走起路来,脚步轻盈得就像一个拳击手,动作干净利落。在我心目中,这小子简直就是孟买贫民窟的马龙·白兰度。我们从没交谈过。是可忍孰不可忍,管他穿不穿皮夹克,如今我也只好跟他拼了。
我冲下楼去。收音机开得震天价响。马龙·白兰度端坐在草坪上一把破旧的藤椅里。二话不说,我伸出手来就把音量调低,仓促间几乎把收音机关掉,然后定下心神,把频道转到克什米尔电台。阿里正在烘烤土司面包。从他的背影我可以看出,他不打算介入这档子事。我坐在餐厅里听完英语新闻。一等新闻播完,孟买白兰度就霍地站起身,掀开门帘闯进餐厅,伸出手来把收音机转到斯里兰卡电台,二话不说,一转身,撩开门帘冲出餐厅。
冷战就这么持续下去,每天早晨和傍晚都得交手一次。亚齐兹保持中立。阿里显然站在我这一边。一如以往,他默默蹲伏在保温箱前,烘烤他的土司,但再也听不到他最爱听的克什米尔语宗教歌唱节目了。双方僵持不下。我试图打开僵局。一天早晨,我告诉阿里,比起斯里兰卡电台播放的广告,克什米尔歌曲好听多了。阿里猛然抬起头来,一脸惊惶。后来我发现,旅游季节才开始几个星期,阿里就受到游客影响,他们的晶体管收音机总是转到斯里兰卡电台,阿里的口味开始改变了。他迷上了广告歌,爱死了电影主题曲。这些歌曲代表的是现代的、山外的世界——那些穿扮入时、荷包饱满的印度游客就是打那儿来的。克什米尔音乐属于湖泊和山谷,跟山外的音乐相比,未免显得过于粗糙土气。原来,我们的童话国度竟是这般脆弱,简直不堪一击。
过了几天,我因为肚子疼,病倒在床上。隔天早晨我听见有人敲门,进来的人竟然是孟买白兰度。
“昨天我没看到你,”他说,“听说你病了。今天你觉得好一点了吗?”
我说,今天我觉得好多了,谢谢他来看我。接着就没话讲了。我搜索枯肠,想找出一些话来说。他只管静静站在床边,一副从容不迫、气定神闲的模样。
“你从什么地方来?”我问。
“我从孟买来。”
“孟买。孟买的哪一区啊?”
“达达尔。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正如我想象的。“你从事什么工作?在医学院念书吗?”
他抬抬左脚,耸起肩膀,又摆出一副桀骜不驯、邪里邪气的架势。“我是这家旅馆的客人。”
“这我知道。”
“你是这家旅馆的客人。”
“我是这家旅馆的一位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