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中古城市(第2/17页)

与色彩相辅相成的是欢乐的节庆。整个冬季,城镇陷入冬眠状态。游客离开了,旅馆和船屋全都打烊休息。克什米尔人蜷缩在窗户狭小、光线暗淡的房间中,浑身包裹着毯子,坐在炭盆旁,消磨一整个冬天。春天带来阳光、灰尘和庙会,也带来色彩、噪音和露天饮食。每隔两周,克什米尔河谷中就有一个地方举行庙会。这些庙会大同小异。在每一场庙会中,你准会看到那位售卖各式图片的小贩。他把货品全都摊开在地面上:构图呆板、色彩浓艳的卷轴,画中的印度和阿拉伯清真寺是克什米尔人向往的圣地,还有电影明星照片、政治领袖的彩色肖像,以及成堆的平装廉价图书。市集中到处可见贩卖廉价衣服和廉价玩具的摊子。茶棚和糖果点心摊散布在各个角落。一位面目枯槁、模样吓人的印度教圣徒端坐尘埃中,身前摆着一排小瓶子,瓶中装着“蝾螈眼和狗舌头”——印度教的避邪物。从扩音器播放出来的音乐,不断回荡在庙会中。湖上的游船也传出阵阵音乐。春天的克什米尔湖泊,不只是游客的观光景点,也是本地人吃喝玩乐的地方。湖面上荡漾着一艘艘简陋的未上漆的小型船屋——本地人管它叫“东阁”(doonga)。厨娘和船夫随船出租。船夫沿着船舱走来走去,有时举起篙子,有时倚着它。舱中传出的阵阵嬉闹声,他似乎充耳不闻,但其实沉醉其中。一位妇人(也许是船夫的妻子吧)穿着一条邋遢的裙子,浑身戴着银首饰,独个儿坐在高高翘起的船尾,手里握着一根长桨,不停地划着。划啊划,荡啊荡,毫无目的。“东阁”总是停泊在距离花园和房屋不远的湖上,在这儿摇荡一整天,晚上就划到岸边花园,度过一宿。在“东阁”上举行的派对,往往会进行好几天。宾客们随时下船,赶回城里,办完事又回到船上来继续寻欢作乐。对我来说,这种休闲活动实在太过单调冗长,只会把自己累个半死。每个冬季,我总是忙得不可开交,哪有余力从事这种活动。坐落在西北方、距离我们旅馆不过数里之遥的甘德巴尔镇树丛中举行的市集,把这个季节的庙会带到高潮。湖上的“东阁”和“施客”,全都划到那儿,停泊过夜。荡啊荡,挤啊挤,吵啊吵。

在这个中古城镇,一如在任何一座中世纪城市,人们生活在古迹林立、奇观处处的环境中。在斯利那加城,人们终日流连在莫卧儿皇帝建造的好多座花园里。园中的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早已荒废,但大体上仍然可以看出当年的气派格局。每逢星期假日,夏利玛花园的喷泉依旧喷出一簇簇多姿多彩、变幻莫测的水花,尽管有好几只喷嘴已经弯曲或破裂。这些花园的建造者,早已隐没在历史中,变成了传奇。关于这些神秘人,后人所知不多,只晓得他们都非常英俊,非常勇敢,非常有智慧,而且他们的妻子都非常美丽。“那座古迹,看到没有?”担任向导的克什米尔工程师伸出胳臂,指着十六世纪末叶阿克巴大帝建造的那座矗立在达尔湖中央的城堡,对我们说:“这座城堡是五千年前兴建的。”湖中的哈兹拉特巴尔清真寺供奉着一根毛发,据说是从先知穆罕默德的下巴上拔下来的胡子。陪同我们参观的医科学生说,这根毛发是“某位人士”经历重重阻难,冒着生命危险带到克什米尔来的。这位人士到底是谁?从事什么行业?打哪儿来?这个学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他只知道,途中这位人士遭逢一场重大的劫难。为了保护先知的遗物,他用刀子在胳臂上划出一道口子,把毛发藏在里头。这根毛发确实是先知的遗物——这是不容置疑的。它具有无边的法力,以至于连鸟儿都不敢飞越供奉它的清真寺,印度教徒膜拜的圣牛,也不敢把屁股朝向它蹲坐在地上。

上帝眷顾克什米尔人,克什米尔人以无比的热忱敬奉上帝。“穆哈兰”①是回历的一个月份。在这个月中,克什米尔人以十天时间,哀悼和纪念在卡尔巴拉②遇刺身亡的先知后裔胡笙(Hussain)。在此期间,每天太阳一下山,我们就听到湖上回响起什叶派穆斯林的哀歌。身为逊尼派穆斯林的亚齐兹,笑嘻嘻地告诉我们:“什叶派并不是真正的穆斯林。”然而,到了第七天早晨,打开收音机,听到播音员讲述大家早已耳熟能详的卡尔巴拉事件时,亚齐兹却哭了。他越哭越伤心,脸上的五官扭曲成一团。他冲出餐厅,边跑边嚷道:“我忍不住哭了,我不喜欢听到这个故事。”

哈桑巴德城的什叶派信徒准备举行一场盛大的游行。听说,行列中有人用铁链鞭打自己的身体。那天早晨,情绪平复下来后,亚兹齐怂恿我们到哈桑巴德城走一趟,见识见识,他会安排我们的行程。于是,我们搭乘“施客啦”,沿着水面上漂荡着绿色浮渣、两旁垂柳摇曳的船道,朝这座湖畔城镇出发。途中,我们经过一间又一间肮脏的庭院、一道又一道残破的水泥阶梯、一条又一条腥臭扑鼻的排水沟。我们看到成群大人和小孩,男男女女,聚集在河阶上洗衣服。我们旅馆的洗衣工,竟然也在这里洗我们的衣裳。我差点晕过去。湖上的水道恶臭,四处飘发着阴沟特有的怪味。每经过一间庭院时,孩子们就兴冲冲跑出来,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依照伊斯兰教礼仪向我们打招呼:“愿您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