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中古城市(第3/17页)
抵达哈桑巴德城,我们停泊在好几十艘撑起雨篷或华盖的“施客啦”游船中间,下得船来,走进城里,经过一座不知名的废墟,来到举行夏季庙会的地点。街道经过一番洒扫,尘土不再飞扬。遮阳篷和摊子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街上摩肩接踵,人来人往。有钱人家的女眷,从头顶到脚踵,浑身包裹在黑色或褐色的衣裳里,脚上穿着厚厚的鞋子,密不通风。这些妇女三三两两,结伴行走在街上。我感觉得出来,她们透过悬挂在眼睛前的面纱,好奇地打量我们。穷人家的妇女是不戴面纱的。在克什米尔,就像在其他地方,保守和体面是一种特权,只有崛起中的家族才享受得起。我们从一对父女身边走过。这位父亲让他女儿把玩他那根簇新的还没使用过的鞭子。
这条空旷的充满乡野风味的道路尽头,就是城中的大街。窄窄的一条街道挤满了人。男人们大多穿着黑衬衫,一个男孩手里举着一面黑旗。不久,我们就遇到几个乩童。他们身上的衣裳沾满鲜血,绷得紧紧的。这会儿,游行还没开始。在众人仰慕的眼光注视下,乩童们大摇大摆行走在马路中央,故意推挤那些明天又会成为他们的长辈或上司的人。一排狭窄湫隘的楼房栉比鳞次地矗立在街边。二楼以上用枕梁支撑的楼层,开着一排窄小而形状奇特的窗户。从街头望上去,每一个窗口就像一幅中世纪图画:一群妇女聚集在窗前,专注地俯瞰着大街。年轻的姑娘容光焕发,而年长的妇女由于终年隐匿在屋子里,不见天日,脸色看起来非常苍白。这一张张脸庞出现在阴暗的窗户中,轮廓显得格外鲜明。窗户底下,人潮汹涌的街道上,停放着好几辆载满警察的卡车。一群男孩正在折磨躲藏在肉摊底下的小狗。我们听见狗哀嚎挣扎的叫声——小小的身子竟然能够发出那么响亮的声音,真让人惊讶。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落。被困在人群中动弹不得的汽车司机,拼命按喇叭。人声鼎沸、满街喧嚣中,蓦地响起伊斯兰教师尊的声音。他通过麦克风(这玩意儿在印度式的集会中是不可或缺的)向群众讲述卡尔巴拉事件的原委。师尊的声音充满悲情,近乎歇斯底里。讲着讲着,他老人家悲从中来,泣不成声,但他还是一个劲儿撑下去。师尊站在街道中央一顶遮阳篷下,整个人被满街汹涌的人群吞没。群众中,有些人手里举着彩色三角旗。
出现在街头的乩童越来越多。其中一个乩童的背脊血肉模糊,惨不忍睹,鲜血染红了他的裤子。他迈开大步行走在街上,故意碰撞路人,每次撞到别人时,他就皱起眉头来,仿佛责怪人家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似的。这个乩童腰间悬挂着一根鞭子。它是用大约六条金属链子编织成的,每条链子长十八英寸,末端系着一小枚血淋淋的刀片。鞭子悬挂在腰际,乍看之下活像一支苍蝇拍。这些乩童的脸孔,跟他们身上的鲜血一样令人心悸。其中一个没有鼻子,只有两个孔穴,出现在他那张血肉模糊的三角形脸庞上。另一个只管睁着两颗凸出、满布血丝的眼珠。第三个乩童没有脖子——一团肥肉从脸颊延伸到胸膛。成群乩童游走在街头,招摇过市,四下睥睨,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但我怀疑他们身上那件沾满血迹的衣裳来路有问题。有些衣服看起来太干了,也许是去年穿的,也许是向别人借来的,也许是事先沾上动物的血。但其中有一位乩童显然是玩真的:他那颗半秃的头颅胡乱包扎着绷带,鲜血依旧滴滴答答流淌不停。鲜血代表荣耀。展示越多鲜血,你就能够获得越多掌声。
我们离开城中那条人潮汹涌、热烘烘的大街,走向城外的旷野,在一座尘土飞扬、地上满布足迹的坟场坐下来,观看一群男孩玩游戏。他们手里拿着一颗颗鹅卵石,不知在玩什么,但显然那是一种中古时代留传下来的游戏。今天早晨之前,对我来说,宗教狂热是一个难以理解的谜团。但在城中那条大街,血腥仪式却显得那么自然,那么寻常。街上,只有那成排的警车、一两辆偶尔路过的汽车、震天价响的麦克风,以及小贩叫卖的用马口铁圆罐子装的冰淇淋,不属于中古世纪。在这座城市中,反而是那群游走街头的美国女孩,会被看成不可思议的怪物——在这场宗教庆典中,她们竟然穿上在伦敦街头肯定会引起骚动的凉快衣裳,扭腰摆臀,招摇过市。在乩童眼里,这群洋妞似乎不存在。他自顾自走到运河台阶上,当着众人的面脱掉身上那件沾满血迹的衣裳,浑身赤条条站在阳光下,仿佛献宝似的。他才是这座城市的真正子民。今天是他的日子,他爱干什么便干什么,谁都不能阻挠他。他用血淋淋的背脊换来这项特权,把枯燥单调的修行转变成一场壮观而惨烈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