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中古城市(第5/17页)
可是,克什米尔人信仰的却又不是纯粹的伊斯兰教。正统伊斯兰教禁止偶像崇拜,反对迷信,但克什米尔人一看见先知穆罕默德遗留下的一根胡须,就会立刻陷入狂喜状态,浑然忘我。沿着湖岸,处处可见克什米尔穆斯林搭建的神龛,每天晚上点着灯火。我知道,如果我告诉亚齐兹,真正的穆斯林不会膜拜先知的遗物。他肯定会这么回答:“你说的那种伊斯兰教徒,不是真正的穆斯林。”如果今天有一位征服者,就像数百年前的那位,强迫克什米尔人改信他的宗教,把一整套律法强加在他们身上,我敢说,再过一百年,没有一个克什米尔人会记得伊斯兰教是什么东西。
宗教如此,政治何尝不是这样?报纸上成篇累牍,分析探讨克什米尔局势,但在克什米尔人看来,这些讨论简直就是隔靴搔痒,根本弄不清楚问题的真正症结。在克什米尔河谷地区,最仇视印度的是从旁遮普移民过来的伊斯兰教徒。这帮人大多身居高位,掌握政经大权。在他们眼中,克什米尔人既“懦弱”又“贪婪”。他们常到我们旅馆串门子,带来各种传言:部队移防、兵变、边境冲突。克什米尔人带进政治的并不是个人的利益,而是民族神话和奇迹。他们的神话集中在一个人物身上——阿卜杜拉酋长。此人就是印度总理尼赫鲁口中的“克什米尔之狮”。他解放克什米尔人,让他们获得自由。他是克什米尔人的领袖。他原本对印度非常友善,但后来反目成仇。自从一九五三年以来,除了当中几个月,他的日子全是在牢狱中度过的。除此之外,克什米尔人无法提供给我更多讯息——我一直弄不清楚,这位领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到底有什么魅力和功勋。他们一再告诉我(仿佛这就能够解答一切问题似的):一九五八年,阿卜杜拉酋长出狱时,从库德镇来到首府斯利那加城,老百姓沿途夹道欢迎,马路上处处铺着红地毯,场面感人极了。
“听着!”一个大学生对我们说,“让我告诉你,阿卜杜拉酋长如何为克什米尔人民争取自由。他为老百姓的自由奋斗了很多很多年。然后,有一天,克什米尔大公开始担心起来,非常担心。于是,他派人把阿卜杜拉酋长找来。他对阿卜杜拉酋长说,‘只要你让我保有王位,我愿意把半个王国割让给你。’阿卜杜拉酋长一口回绝了。大公非常生气,说,‘我会把你扔进热腾腾的油锅。’你也知道,被扔进油锅是什么滋味。你会被煮成一锅肉羹,尸骨无存,只剩下一堆灰烬。阿卜杜拉酋长可一点都不在乎,他说,‘好吧,把我扔进油锅煮一煮吧。但我告诉你,从我的每一滴血中,都会冒出另一个阿卜杜拉酋长。’大公一听,非常害怕,慌忙宣布退位,把王位让出来。这就是阿卜杜拉酋长为克什米尔人争取自由的经过。”
我提出质疑。我说,在现实生活中,人们是不会用这种方式处理问题的。
“不信,你可以随便问一个克什米尔人。”
这位大学生讲述的是一九四七年发生的事件,但是,对于印度国大党、甘地、英国和入侵克什米尔的巴基斯坦军队在这桩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他却故意略而不提。这位大学生是知识分子,通晓英文,称得上是克什米尔社会的精英。在这个阶层下面的,是一群像亚齐兹那样的克什米尔人。他们怀念以往的日子,因为那时物价比较便宜,只可惜大公的作风太过专制,引起民怒。最近发生的这段历史,早已经沉陷进克什米尔人的意识深处,变成一则中古传奇。亚齐兹和旅馆的厨子,曾经在英国人手下工作过,他们了解英国人的品位、技能和语言。他们还记得,英国人管神职人员叫padre(神父)。每次,亚齐兹听见他们称呼狗bugger(小家伙),就觉得格外亲切舒心。但英国人莫名其妙离开了,一如当年他们莫名其妙来到克什米尔。年轻一代的克什米尔学生,却只能从历史课本中认识、接触英国人。对他们来说,英国人在克什米尔的这段历史,就像光辉灿烂的莫卧儿王朝一样古老,遥不可及。
有一天,巴舍尔告诉我:“东印度公司在一九四七年撤离。”在我们的政治讨论中,这是巴舍尔唯一一次提到英国人。他今年十九岁,在大学念书。“我是最好的运动员。”第一次见面时,他向我表明他的身份。“我是最好的游泳选手。我懂全部化学和全部物理学的知识。”对于克什米尔人和印度人穿睡衣上街的习惯,他深恶痛绝。他告诉我,这辈子他从没在街上吐过痰。巴舍尔自认是受过高等教育、思想开放的知识分子:不论是什么教派的信徒,巴舍尔都可以跟他“共餐”(inter-dine,这是印度次大陆惯用的英文单词)。平日,巴舍尔喜欢穿西装,他的英语说得还挺流利,因为“我出身一个有名望的书香门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