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进香(第4/15页)
我们已经跨越林木界线,这会儿,正向奶绿色的舍施纳格湖和湖中的冰川一步一步行进。从克什米尔大公卡兰·辛格的那篇文章,我得知,冰冷的舍施纳格湖水具有神奇的疗效。他那个进香团的一些成员,不辞劳苦,徒步走下半英里长的山坡,来到湖畔,就是为了能够在这个神圣的湖泊中浸泡一番。但卡兰·辛格自己却采用一个折中办法:“我必须承认,我使用的是一种非正统但比较便捷的方法——我叫人把湖水挑上来,把它烧热,再让我沐浴。”我很想在这个地方逗留一会,到湖畔走一趟,但后面的进香客不断推挤上来,而亚齐兹也急着扎营,不愿在这儿停留一分一秒。
亚齐兹的焦急并不是多余的。我们抵达时,整个营地已经挤满了进香客。山中,水流湍急。乱石满布的河岸上早就蹲着长长一排进香客,一个个脱下裤子,开始大解。我们若晚到几分钟,也许就找不到一个比较干净的地点,洗去身上的灰尘。数以百计的马,卸脱了身上驮载的行李,这会儿正蹒跚踯躅在山坡上寻找青草。这些马,肯定会有好几匹死在旅途中。晚霞金灿灿的,洒照在舍施纳格湖畔三座雪峰上。夕阳中,只见整个营地炊烟袅袅,四处弥漫,把那一座座帐篷转变成群峰林立,在暮霭中缥缈的小山脉。印度教的苦行高僧接受克什米尔政府供养,分成两排,坐在一个空旷而不受污染的地点,正在用餐。落日照射下,他们身上的橘黄和猩红袈裟显得格外灿烂夺目。这些高僧是克什米尔观光局从印度各地邀请来的上宾。我猜,这是一种公关手段,目的在于推动克什米尔的旅游业。在官方用语上,我们全都是“观光客兼进香客”。
亚齐兹依旧喋喋不休,要求我惩治那个半路落跑的马夫。我知道他把我当成报仇的工具,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抗拒,乖乖任由他摆布。在他苦苦哀求下,我终于屈服。晚餐后,我让他带领我穿过冷飕飕暗沉沉的营地,钻过一根根四处悬挂的绳索,跨过一条条闪闪发光的沟渠,经历重重险阻,来到进香团随行官员的帐篷。昨天傍晚,我在昌丹瓦里村见过这位官员,今天晚上他看见我,显得非常高兴,亲切地跟我打招呼,把我迎进帐篷里。我也感到很欣慰。为了亚齐兹,也为了我自己,因为我发现自己在这个营地中还拥有一点影响力。这一切都看在亚齐兹眼里。显然,他感到很满意。如今,他不再是高高在上、作威作福的管家,他只是我手下一个卑躬屈膝、亦步亦趋的仆从。在他操纵下,我变成了一个受骗的观光客,是权利遭到侵害的一方。陈诉完毕后,亚齐兹悄悄退出帐篷,留下我一个人单独面对这位官员。我强打起精神向官员说明事情的原委。官员煞有介事地掏出笔记本,逐项记下我的控诉。然后,我们谈起组织这么一个进香团会遭遇到的种种困难。他请我喝杯咖啡——印度政府咖啡委员会赠送的。
我坐在咖啡委员会营帐里喝咖啡。就在这当口,一个身材高挑、容貌秀丽的白种女孩走了进来。
“嗨!”她打个招呼,一屁股在我身旁坐下来,“我叫乐琳。”
原来是个美国妞。她说,参加“雅特拉”(印地语,进香团之意),她感到非常兴奋。这个女孩说起英文来总爱夹杂着几个印地语。
乐琳长相还挺吸引人。但这种年轻貌美、四处浪荡的美国妞,我遇得太多了。把她们当作美国中情局或其他情报机构的间谍,倒是挺有趣的。但这种美国女孩实在太多了,不可能全都是特工人员。事实上,她们是一种新型的美国人。这种美国人男女都有。他们云游四海,混吃混喝。我在埃及就曾经碰到一个。她来探访英国小说家劳伦斯·德雷尔笔下的亚历山大港,每天只靠几个披亚斯德过活,成天吃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愿意接受任何东方形式的资助。在希腊,我曾经请一个厚颜无耻、公然伸手向人乞讨的美国佬吃饭,把他喂饱。据说他还是个“教师”!他说他不曾上过餐馆,也不曾住过饭店:“看到门,我就敲。”(这家伙肯定是中情局的间谍。有趣的是,他也把我当成一个间谍。他问我:“为什么不管我到什么地方,即使是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都会碰到印度人呢?”)在新德里,我遇到这类美国人中最老练的典型。他是个“研究生”,举止言谈却十分粗野。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他参加一场婚宴,结识一个陌生人,于是就毫不客气地搬进他家,一住就是六个星期。对这帮美国佬来说,印度(全世界最大的贫民窟)具有异常的吸引力:“文化”的卑微固然甜美,但“精神”的卑微却要甜美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