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进香(第6/15页)
他立刻把纸条撕成粉碎,扔到地上。往后,他没再提起过这件事。我不相信他真的把我写的那封信寄出去了,至少,巴特先生从没收到它。显然,亚齐兹托我寄的便条是一封密函,连那位乌尔都语抄写员,都不知道这张便条到底寄给谁——邮笺上的地址是我写的。原来,亚齐兹这一整天都在筹划这件事。可是,他为什么那么轻易就放弃呢?难道只是一时觉得好玩而故弄玄虚?即使是出于好玩,它也险些让亚齐兹这个文盲,通过我将一个秘密讯息传送到九十英里外,传给某一个人。为此,我心里感到很不安。对亚齐兹这个人,我究竟了解多少呢?我诚心诚意对待他,他会以同样的心意回报我吗?难道说,他只对雇主一个人忠诚?
在路途中行走的时候,香客们形成一支长达十到十五英里的队伍。一连好几个钟头,这支队伍不停地向前推进,绵延不绝,从一个营地跋涉到另一个营地。太阳渐渐沉落在灰蒙蒙的、朔风怒吼的平原上。一匹马倒毙在路途中。这里,年年都有马匹倒毙。香客们依旧埋头赶路,一个接一个走下山坡。穿过平原,一支五彩缤纷蜿蜒曲折的队伍,迅速消失在黑夜中。在营地灯光照射下,我们看到长长的一纵队进香客,缓缓地、静静地、不停地行进——克什米尔马夫,头上戴着瓜皮小帽,沾满灰尘的脚上穿着破破烂烂的草鞋;容貌俊秀五官轮廓分明的古札尔人,脚上穿着小巧精致、鞋尖高高翘起的镶宝石皮靴;侧着身子坐在马背上的妇女,浑身包裹着衣裳,白天用来抵御风沙,夜晚用来保暖。
香客们拖着疲累的步伐进入营寨——今天早晨的高昂情绪早已消失大半。惊险刺激的朝圣之旅即将结束。香客们心中依旧浮躁不安,但那是一种队伍解散、各自回家前的心情。大部分香客提早就寝,准备一早起床,加入凌晨四点钟出发的队伍,抢先进入埃玛纳锡洞窟参拜神。“印度咖啡委员会”营帐中悬挂的海报早已沾满污痕,斑斑驳驳。再过几个钟头,这些海报就会被撕掉。比起舍施纳格湖畔或昌丹瓦里村的营寨,这儿的营地少了一些深更半夜还在游荡的人。营寨大门口,矗立着一座灯火通明的帐篷,里面展示着好几支银杖——一百年来,克什米尔王室每年都会差遣部属,带着令牌参加朝圣之旅——但今天晚上再也没有一个香客看它们一眼。这些光彩夺目的宝器,香客们早就见识过了。另一座帐篷中,静静坐着聆听上师开示的信徒,比起前两个夜晚,也减少了许多。根据卡兰·辛格那篇文章,我可以想象,在这趟朝圣之旅中,每晚扎营时,上师总会向信众吟诵《埃玛卡塔》经文。这部描述朝圣之旅的梵文经典,“据说是湿婆神在埃玛纳锡洞府中念诵给他的妃子帕瓦蒂听的”。这位上师相貌堂堂,长发披肩,两眼炯炯有神,一脸胡须浓黑卷曲,模样看起来挺酷的,简直可以当杂志封面人物。他体格非常强壮——置身在寒风刺骨的高山中,他竟然光着肩膀。今晚,在他那座通风的营帐中,上师闭上眼睛,双手交握在膝盖上,端坐着向信徒们吟诵经文。昏黄的帐篷灯外,银色的月光洒照山中:明天就是月圆之夜了。山中的石头白花花的,就像山涧中迸溅起的一簇簇水花。朔风怒吼,蚀人心骨。进香团的营寨渐渐沉静了下来。
通往埃玛纳锡洞窟的小径是一座狭窄的、成对角线上升的岩脊,蜿蜒曲折,一直延伸到潘治达尔尼平原外的群山之中。第二天早晨,阳光灿烂,我们从营地出发,展开最后一段的朝圣之旅。这时,早起的香客已经从洞窟中朝圣回来。一群衣袖上系着红色“工务局”臂章的男子站在狭隘的路角,监控来往的人畜。朝圣回来的香客,额头上全都被涂上一层檀香膏,每个人脸上都露出狂喜的神色。他们看到了神。他们神采飞扬,意气风发,大摇大摆行走在狭窄的山径上,不肯让路给迎面而来的香客。一路走下山,他们扯着嗓门不断叫嚷:“湿婆神大慈大悲!”正准备进入洞窟的香客,就像一群排队站在戏院门口等待上一场观众看完电影走出戏院的男女。面对那群蜂拥而出、不断呼喊口号的香客,他们压低嗓门,悄声响应:“湿婆神大慈大悲!”
“你!”一个额头上带着檀香印记的小伙子,用英语向我大声呼喝:“你为什么不喊‘湿婆神大慈大悲’?”
“湿婆神大慈大悲!”
我立刻响应。他呆了呆。“好吧。”他放过了我,继续走下山去。“湿婆神大慈大悲!”
我们沿着山径行走了一会儿,眼睛蓦地一亮,一簇簇鲜黄的花儿绽开在陡峭的山坡上。香客们都知道,鲜花是奉献给神的最佳祭品。今天早晨,从四点钟开始,一拨又一拨香客经过这儿,把路旁伸手可及的野花,全都摘光了。我们这群晚起的香客,只好将就着把从营寨市场买来的早已经枯萎的花儿,呈献给洞中那位神。走了一会儿,我们看到山径旁石洞中蹲着好几个克什米尔人。他们身前摆着一束束黄花。原来,这群闷声不响、眼神闪烁不定的家伙,都是卖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