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废墟狂想曲(第2/15页)

我们是一群很特殊的殖民地子民。在西印度群岛的大英帝国,历史相当古老。这是一个海洋帝国,除了一两座广场和海港,它并没有留下多少宏伟的、具有纪念意义的建筑物。由于特立尼达位于新大陆——直到一八○○年,岛上还没有多少人居住,在我们看来,这些建筑物简直就是属于史前时代。就是因为它的历史古老,在我们心目中,大英帝国不再是一个强加在我们头上的格格不入的东西。我们得保持一种超然客观的态度,才看得出我们的制度和语言全都是大英帝国造就的。

统治印度的那个英国,和我们在特立尼达岛上接触到的英国截然不同。它是强加在印度人民头上的东西,跟印度传统格不入。规模宏伟、具有十八世纪英国建筑风味的灰色圣乔治堡,不管你怎么看,都跟印度南部大城马德拉斯的景观连接不起来。在加尔各答,一栋门面宽广、廊柱林立的豪宅,坐落在通往杜姆杜姆机场的一条繁忙、拥挤的道路上,据说是克莱夫将军①生前居住过的房子。它出现在这座东方大都市,显得非常突兀。就因为它显得格格不入,它的年代(英国殖民印度的历史,比西印度群岛的大英帝国历史短得多)让人们感到格外惊讶:这些规模宏伟的十八世纪西方建筑物出现在印度,照理说,应该显得很浅薄,缺乏深厚的根基,但现在我们却发觉,它们已经完全融入这个充满外国废墟和遗迹的国家,变成它的一部分。这就是“印度的英国”显现在我们眼前的一个面貌:它属于印度的历史,它已经死亡。

跟这个英国不同的是身为印度殖民地宗主国的英国。直到今天,这个英国依然活着。它存活在印度的各个角落和层面。它存活在印度的行政区域:英国人将印度的城镇划分为“军区”、“民区”和市场。它存活在军官俱乐部和餐厅:军官们穿英国式制服,蓄英国式八字胡,手持英国式短杖,说英国式英语,使用擦拭得亮晶晶的银器进餐。它存活在地政事务所和档案局:那儿保存的字迹整齐但早已经泛黄的土地调查资料,加起来,就等于是一整个大陆的地籍簿。这些档案,是英国测量官骑着马,带着成群仆从,忍受风吹日晒,花了无数时日走遍印度各个角落所取得的成果。(一位年轻的印度行政官告诉我:“这种工作,把他们弄得身心俱疲。出差一趟回来,就没法子再做别的事情了。”)这个英国存活在俱乐部、礼拜天早晨的宾果游戏、黄色封面的英国《每日镜报》海外版——印度中产阶级妇女那十指纤纤、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的手,总是握着这么一份报纸。这个英国也存活在城市餐厅的舞池中。这样的一个英国,比我这个来自特立尼达的印度人当初所想象的,要鲜活得多。它更气派,更具创造力,但也更加粗俗。

但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这个英国并不真实。它出现在吉卜林和其他英国作家的作品中,感觉并不真实。如今它活生生展现在我眼前,感觉还是一样不真实。难道是因为它是英格兰和印度的混合?难道是因为我的偏见——我那出身特立尼达殖民地、说英语、深受美国影响的偏见,使我无法接受这种欠缺互动和竞争,任由一个文化凌驾在另一个文化之上的关系?我觉得,对印度来说,这样的结合不但是一种亵渎和侵犯,而且荒谬可笑,因为它制造了一些非常滑稽、诡异的效果,譬如,服装的混合穿搭与对一种外来语言大量的、一知半解的使用。还有一个现象让我感到不安,而反映这种现象的,正是英国殖民政府遗留下的建筑物:贮藏历代测量官耗尽心血搜罗来的各种地籍数据的档案局、俱乐部、戏院、警署、火车站头等车厢候车室。我总觉得,这些建筑物地基太过宽敞,天花板太高,廊柱、拱门和山形墙装饰太过华丽。在我看来,这些建筑物既不是英国式,也不是印度式,不伦不类,摆在印度这个贫穷残破的国家,显得过于虚浮。它们反映的是“积极”的观念,而不是真正的积极进取的行为。它们自外于印度,跟周遭的景观格格不入——事实上,比起殖民地初期的英国式建筑(乍看之下,简直就像是原封不动从英国直接搬到印度来的),它们的异国风味更加浓烈。最能反映这种阴沉拘谨建筑风格的是加尔各答的维多利亚纪念堂和寇松勋爵②赠送给泰姬陵的“礼品”。他们明明知道,这样的建筑风格肯定会招来嘲讽和讪笑,但他们不在乎,因为他们有信心:身为统治者,他们禁得起任何人的嘲讽。置身在这些建筑物中,你会感到莫名的尴尬。直到今天,它们还试图主宰周遭的人群,不论是在屋内的还是在屋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