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还乡记(第2/6页)
这个村子住着杜比和堤瓦利两个家族,全都属于婆罗门阶级,全都有某种程度的亲戚关系。我们看到一个男子站在屋外冲澡。他身上赤条条,只系着一块腰布和一条圣带,手里拿着一只黄铜盆子,舀着水,一瓢一瓢只管往自己身上浇泼。瞧,他的姿势多优雅,他的身体多苗条细致!在人口稠密、贫穷脏乱的印度,这种令人眼睛一亮的人体美,究竟是怎样保存下来的呢?这些人属于婆罗门阶级。他们只需花点小钱,就可以租到肥美的田地。根据《印度政府公报》的报导,这个地区“充斥着婆罗门”:他们的人数,占印度教人口的百分之十二到十五。也许这就是尽管这个村子的居民彼此之间都有亲戚关系,但他们并没住在一起而过着公社般的生活的原因。我们离开村中的砖瓦房子,继续往前走,在一间小茅屋门前停下脚步。我好生失望!原来,这儿就是我外祖父所属的那个杜比家族的现任族长拉马昌德拉居住的地方。
他出门去了。一路跟随我们的成群大人和小孩,纷纷扯开嗓门叫嚷起来:“哦,他怎么偏偏挑选今天出门呢?”但他们会带我参观神龛:瞧,这些神龛保管得多好啊;瞧,您外祖父的名讳就雕刻在神龛上呢。大伙儿七手八脚,打开祠堂的铁栅门,让我进去瞻仰龛里的神像。这几位神刚擦洗过身子,换上光鲜的衣裳,身上涂抹着新鲜的檀香膏。今天早晨供奉在它们座前的鲜花,到现在还没凋谢呢。刹那间,我的时空意识变得模糊、混淆起来——这一刻展现在我眼前的,竟然是与我外祖母在祈祷室中供奉的神像一模一样的神。
忽然,我听到一位老妇人的哭叫声。
“谁的儿子?哪一家的?”
愣了好一会儿,我才发觉她讲的是英语。
“朱苏德拉来了!”大伙儿纷纷往两旁退开,让出一条通路给老太太。她蹲在地上,一步一步往前挪移,边走边哭,不停地用英语和印地语尖叫。她那张苍白的脸庞满布皱纹,看起来就像一块晒干的泥巴。她那两只灰色的眼睛迷迷蒙蒙。
“朱苏德拉会跟你讲你外公的事。”大伙儿说。
这位老太太去过特立尼达,认识我外祖父。大伙儿引导我们两人,从祠堂走进茅屋里,让我坐在绳床上铺着的一张毯子上,朱苏德拉就蹲在我脚边,在随行的印度行政官员翻译下,一面哭泣,一面讲述我外祖父的家世和生平事迹。这三十六年来,朱苏德拉一直住在这座村庄,在她的宣扬下,我外祖父的事迹渐渐变成一则充满传奇色彩的印度童话,四处传诵。这个故事村民们听多了,早已了如指掌,但这会儿大家都静静围聚在我们身旁,一脸肃穆,竖起耳朵,专心聆听老太太的讲述。
朱苏德拉说,年轻时,我外公离开村子,前往圣城巴纳拉斯求学。自古以来,婆罗门的子弟都得走这条路。但我外公是个穷学生,家里没钱。那阵子年头不好,五谷歉收,甚至还发生过一场饥荒。一天,我外公遇到一个人,他告诉我外公,地球的另一端有个国家叫“特立尼达”。这座岛屿上有一群印度劳工,他们需要梵文学者和教师,工资很可观,岛上的土地又很便宜,而且他们愿意负担应征者的旅费。把这个讯息透露给我外公的人,可不是胡扯的,他是一位招募员——村民们管这种人叫“卡爷”,负责征召劳工到特立尼达干活。年头好的时候,村民们也许会朝他身上扔石头,把他赶出村子,但这阵子大家都挨饿,对他说的那一套才开始感兴趣。于是,我外公签下契约,到特立尼达工作五年。他们当然没让他当教师,而叫他到制糖厂工作。老板提供膳宿,此外每天给他十二个安钠,相当于十四便士。这是很高的薪水。即使今天在我们印度老家,一般劳工的薪水也没这么高,甚至比政府在灾区以工代赈所付的薪资还高出两倍呢。每天晚上下班后,外公就以梵文学者的身份从事教学工作,赚取外快。出身圣城巴纳拉斯的梵文学者,在特立尼达并不多见,因此我外公很受欢迎,连制糖厂的英国老板也敬他三分。一天,老板对他说:“你是印度教的一位大师。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个忙,我很想有一个儿子。”我外公说:“没问题,我帮您想个办法,让您的夫人生个儿子。”果然,没多久老板娘就产下麟儿。这位英国老板高兴极了,指着蔗田就对我外公说:“瞧,那儿有三十亩地,地里的甘蔗全都是你的。”外祖父雇来一群工人,把甘蔗全都砍了,以两千卢比的价钱卖掉,然后辞掉工作,自己开店做生意。好运接二连三降临。一位在特立尼达定居多年的富商,有一天忽然登门拜访我外公,对他说:“我观察你已经好一阵子了。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很上进的年轻人,将来肯定会出人头地。我有个女儿。如果你不嫌弃,我想把她嫁给你做妻子。我愿意拿出三亩土地当作嫁妆。”外公兴趣不大。这个富商又说:“我再送你一辆单座双轮马车。你把马车出租,可以多赚点钱。”于是,我外公成了亲。婚后他的事业蒸蒸日上,生意越做越大。他盖了两间房子。没多久,他就带着一大笔钱回到家乡,帮助亲人赎回二十五亩田地,然后又回到特立尼达。但他老人家是个天生的浪子,他打算再回印度老家走一趟。“赶快回来啊!”家人叮咛他。(这句话,朱苏德拉是用英文说的。提到那辆单座双轮马车,她也用英文buggy。)但我外公从此再也没回到特立尼达。从加尔各答搭乘火车返乡的路途上,他老人家病倒了。他写信给家人:“太阳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