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还乡记(第3/6页)

故事讲完了,朱苏德拉忍不住掩面哭泣起来。大伙儿只管静静坐着,一动不动。

“我应该怎么做?”我问随行的官员,“这位老太太年纪一大把了。我想给她一点钱,但我不知这样做会不会冒犯她?”

“她高兴都还来不及呢,”官员回答,“给她一点钱,请她替你安排一场‘诵经法会’。”

我遵照官员的指示做。

接着,他们拿出照片让我观赏。这一张张照片,在我眼中就跟祠堂里的神一般古老,一样被人遗忘。翻着,看着,我的时空意识又渐渐变得混淆起来——置身在一个幅员辽阔、让人觉得彷徨无依、非常容易迷失的国家中,骤然间,我看到了一张在特立尼达拍摄的老照片:上面戳印着的照相馆名称和地址,依旧那么的明亮清晰。相形之下,照片中的那个深褐色人物却已经褪色了,变成模模糊糊的一团。在我那被唤醒的记忆中,这个人物早已经退隐消失了。他属于一个想象的世界,他从来就不曾属于印度的现实世界。

这次,我是硬着头皮,心不甘情不愿地前来这座村子寻亲的。我没抱着很大的期望,我心里还真有点害怕呢。我也知道,我这种态度实在要不得。

有个人想见我,是族长拉马昌德拉的妻子。此刻她正待在内室,等我去见她。我进屋时,一位身穿白衣的妇人跪伏在我面前,伸出双手,抓住我那两只穿着德国名牌皮鞋的脚,哀哀哭泣起来。好一会儿她只管哭泣,抓住我的脚不肯放手。

“我现在该怎么办呢?”我问随行的官员。

“别理她。待会儿,有人会走进来告诉她,这可不是接待亲戚应有的礼貌!她应该下厨,给远道来访的亲戚准备一些吃的东西。这是咱们这儿的习俗。”

果然不出官员所料。

食物端上来了。尽管乡亲们热诚款待,盛情可感,但在英国殖民地出生、长大的我,却依旧小心翼翼跟这帮人周旋,不敢鲁莽行事。否则,一时冲动,我准会把口袋里的钱全都掏出来,塞进朱苏德拉老太太那双皱巴巴的枯瘦的手里。这会儿,面对乡亲们端上来的餐点,我想起了那位地方行政官员的告诫:“煮熟的食物,你可以尝一尝,但千万不要喝他们的水。”长官是印度人。于是我说:“谢了,今天我身体不舒服,我不能吃东西。”

“喝点水吧,”拉马昌德拉太太说,“喝水总可以吧。”

随行的官员对我说:“你看到那片田地吗?上面栽种着豌豆苗。你就请他们摘一些豌豆让你吃吧。”

我们每个人都吃了几颗豌豆。我答应再回来探望乡亲们。村子里的男人和小孩陪伴我们,一路走到吉普车旁。我沿着来时路,驱车回到城里,心中的恐惧全都消失了。

那天晚上我在城中的旅馆写信。今天的行程太奇妙,太不可思议了。它扭曲了时间,我沉湎在回想中,不时惊醒过来,茫茫然回到现实:此刻深更半夜,我正坐在一座城镇中的一家旅馆里。盘旋在我脑海中的,尽是我在那座印度村庄看到的神像和照片。老太太口中说出的零零碎碎的特立尼达英语,好久好久,只管萦绕在我的心头。写完信,我的情绪依旧十分亢奋。写信的过程中,我释放出来的并不是个别的孤立回忆,而是被遗忘已久的一整个心情和感觉。我终于上床睡觉。忽然,我听到一首歌谣——一支二重奏。最初,它仿佛从我的记忆深处传出来,响应我此刻的心情。但我并不是在做梦,这会儿我心中一片清明。那首歌谣是真实的。

你将永恒的意义赋予我的爱情,

你唤醒我那颗沉睡的心。

美人,你是我的爱,我的宝石。②

破晓时分,歌声从对街的一间店铺中传过来。这是一支三十年代末期流行的曲子,好多年前我就没再听到这首歌了。直到这一刻之前,我早已把它遗忘。我甚至弄不清楚歌词的意思——我一直不明白,这首歌究竟想传达什么讯息。对我来说,它呈现的只是一种纯粹的心情。在这似醒非醒、如梦如幻的一刻,它把我带回到另一个世界的另一个早晨。那天,在市场上游逛,我看到了我外祖母家中的簧风琴(其中一台早已破损不堪)、锣鼓、印刷子模和黄铜器皿,全都是属于一个已经消失的时代的东西。我又感觉到时间溶解了,消散了。我的肉身和形体飘在大街上,心中感到十分惊惶,却也觉得无比兴奋。

我走进一家理发店,打算把胡子刮一刮,但却发现这家理发店并不供应热水。我那满腔热忱登时化为乌有。一时间,我又变成了一个急躁的旅客。太阳高挂天顶,驱散了早晨的寒气。

我回到旅馆,发现一个乞丐守候在我房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