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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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弗逊的星期一与其他工作日并没有什么不同。街道的路面早已铺好。电话公司、电力公司砍掉了越来越多的遮阳大树——橡树、枫树、槐树、榆树,为了给拉电线的铁杆子腾出位置来。这些铁杆子上挂满了一束束、鼓鼓囊囊、幽灵一般没有血色的葡萄。每逢星期一的早晨,小城新开的一家洗衣房的员工就会走街串巷,收揽一堆堆的衣物,把它们放进明亮的专用汽车内。这些积攒了一个星期的脏衣服,如同幽灵一般,消失在刺耳烦人的电喇叭后面。汽车的橡胶轮胎摩擦着沥青路面,发出了长长的噪音,犹如丝绸被撕裂时发出的声音。那些恪守着古老传统仍然替白人洗衣的黑人妇女们,甚至也开着汽车上门取衣、送衣了。
然而,十五年前的星期一早晨,浮尘四起、浓荫蔽日的街道上挤满了黑人妇女。她们将一捆捆的衣服扎在一起,犹如巨大的棉包一样,稳稳地顶在包着头巾的脑袋上,连手也不用扶一下,就能从白人的厨房门前一直送到“黑人山谷”棚户区的黑色洗衣盆内。
南希总是把收集到的衣物顶在头上,随手在衣物的顶端扣上一顶黑色的水手草帽。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她都戴着这顶帽子。她个儿高,额头宽,满面愁容,牙齿脱落的地方略有凹陷。有时候,我们会一路跟着她走过那条小巷,穿越牧场,注意到她头顶上的一大包衣服平稳不动,那顶帽子也从不摆动或摇晃,甚至在她上沟下沟或弯腰钻过篱笆的时候也是如此。她总是四肢着地,爬过豁口后站起身来,继续向前走去,那脑袋一动不动地向上挺着,头顶上的一大包衣服稳如磐石,又轻得像只气球。
有时候,洗衣女工的丈夫们替她们取衣、送衣,但是杰西却从来没有帮过南希——甚至在父亲还没有警告他离我家远点,在狄尔西生病,南希来我们家做饭的时候,他也没有帮过。
多半时候,我们会直接走过那条小巷,赶往南希的住处,叫她过来做早饭。我们总会在水沟边停下来。父亲警告过我们不要与杰西——他又矮又黑,脸上还有一道剃刀划破后留下的伤疤——有任何来往。我们就朝她家的房子扔石子,直到南希在门口露面。她把头靠在门框上,身上什么衣服都没穿。
“你们砸我家的房子,搞啥名堂啊?”南希说,“你们这几个小家伙搞啥名堂啊?”
“父亲说让你过来做早饭。”凯蒂说,“父亲说了有半个钟头了,你必须马上赶过来。”
“我不晓得要做早饭的。”南希说,“我的觉还没睡好呢。”
“我敢打赌你喝醉了。”杰森说,“父亲说你喝醉了。你是不是喝醉了,南希?”
“谁说我喝醉了?”南希说,“我的觉还没睡好呢。我不晓得要做早饭的。”
过了一会儿,我们不再扔石子,只好回家。当她最后赶来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我来不及吃就上学了。
直到那天她被抓起来送去坐牢,我们一直都以为她喝的是威士忌。南希从斯托瓦尔先生身边经过时——斯托瓦尔先生是银行的出纳员,是浸礼会的一位执事。她开口问道:
“你啥时候把钱付给我,白人?你啥时候把钱付给我,白人?你有三次没付给我一分钱了——”斯托瓦尔先生把她打倒在地,但是她还是说个不停,“你啥时候把钱付给我,白人?你有三次——”斯托瓦尔先生用脚后跟猛踢她的嘴巴。治安官把斯托瓦尔先生抓走后,南希躺在地上,纵声大笑。她把头转过来,吐出鲜血和牙齿,口中喃喃说道:“他有三次没有付给我一分钱了。”
从那时起,她就没了满嘴的牙齿。那一整天,人们争相说着南希和斯托瓦尔先生的事儿。那天晚上,经过牢房门口的路人都能听见南希又唱又叫,能看见她的双手紧抓着牢房窗户的铁条。许多人在栅栏旁停下脚步,听见了她的歌声与喊叫,听见了狱卒试图让她闭嘴的呵斥。可是她一直没有住口。天亮前,狱卒听见楼上传来砰的碰撞声与哗啦声,上楼查看时才发现南希悬在窗户的铁条上上吊了。狱卒后来说,她服的是可卡因,而不是什么威士忌,因为黑鬼一般是不会自杀的,除非服了大量可卡因。服了大量可卡因的黑鬼就不再是黑鬼了。
狱卒割断了绳索,放她下来并救活了她,随后便拼命地揍她,用鞭子抽她。她是用衣服拧成绳子自杀的,她本来拴得很牢,可是被捕的时候,只穿了一件裙子,所以没有办法把双手绑起来,双手还没有从窗台上松开,狱卒就听见响声跑了过去,就看见南希悬吊在窗户的铁条上,全身一丝不挂。
狄尔西卧病不起的时候,南希来我们家做饭。我们看见她的围裙那儿鼓出来了。当时父亲还没有警告杰西不要到我们家来,杰西在厨房里帮忙干活,他坐在火炉的后面,黑脸上的剃刀疤痕就像是一条脏兮兮的细绳子。他说南希的衣服下面藏着一个大西瓜——当时可还是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