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巴黎一位小姐的信(第3/4页)
我在晚上给您写信。现在是下午三点,我在它们的晚上给您写信。白天,它们睡觉。办公室里一片大喊大叫的声音、发号施令的声音、皇家打字机的声音、副社长们的声音和油印机的声音,多放松!安德烈娅!多放松!多太平!多恐怖!现在,有人给我打电话,是那些奇怪我晚上太安分没活动的朋友们,是路易斯邀我散步,是豪尔赫约我听音乐会。我几乎不敢回绝他们,只好编些又长又假的借口,身体不好啦,赶翻译稿啦,胡乱搪塞过去。等我回到家,进了电梯——那一段,一楼和二楼之间——便夜复一夜、于事无补、徒劳地希望这一切不是真的。
我尽量不让它们损坏您的物品。它们咬坏了一点点书架底层的书,您会发现被遮得很好,免得萨拉察觉。您很喜欢那盏画满蝴蝶和古代骑士的大肚子瓷灯吧?碰坏的地方基本看不出,我用英国商店买来的特殊水泥修补了一晚上——您知道的,英国商店里有最好的水泥卖——而现在,我就坐在灯旁,免得哪只兔子又对灯伸爪子。(它们喜欢一动不动,看上去几乎是一幅美景。它们也许在怀念遥远的人类,也许在模仿它们的造物主。造物主走来走去,严密注视着它们的一举一动。还有,您恐怕注意过——也许小时候注意过——可以罚小兔子面壁,前爪靠墙,一动不动好几个小时。)
凌晨五点(我躺在绿沙发上,只睡了一小会儿。毛茸茸的脚一跑动,发出一丁点声响,都会把我惊醒),我把它们放进衣柜,打扫卫生。所以,萨拉会发现一切如常。尽管有时我会见她暗自吃惊,盯着什么东西看,发现地毯微微有些褪色,又想开口问我点什么,可是我吹着弗兰克的交响乐变奏,不予理睬。安德烈娅,大清早的,不声不响地清扫植物,这些琐事并不光彩,干嘛非要说给她听?半梦半醒地捡起三叶草的茎,散落的叶子和白毛,磕磕碰碰地撞着家具,迷迷糊糊地困得要命。纪德的翻译拖了,特罗亚的翻译还没弄,要给远方的一位女士回信,她恐怕在问是不是……干嘛还要接着做这个?干嘛还要在电话和采访之间接着写这封信?
安德烈娅,亲爱的安德烈娅,让我宽慰的是只有十只,不再增加了。十五天前,我在手掌上放下最后一只小兔,之后再也没有了,只有十只。在我的白天,它们的黑夜,它们渐渐长大,变丑了,毛长了,进入少年期了,急不可耐了,花样百出了,跳上安提诺乌斯的半身塑像(是安提诺乌斯吧?那个瞎了眼盯着人看的小伙子?),消失在起居室里,弄出很大的声响,我赶紧把它们赶出来,担心萨拉听见,惊恐万分地出现在我面前,没准还穿着睡衣——萨拉一定是这副打扮,穿着睡衣——那样一来……只有十只,您可以想象置身其中的我所能感受到的一丝快乐,还有回家穿越一楼和二楼既定空间时心头越来越多的踏实。
我要出门办事,只好把信放下。微亮的晨曦中,安德烈娅,我在家里接着给你写。真的是第二天了吗,安德烈娅?信纸上空一行对您而言意味着间隔,对我而言意味着一座连接昨日书信和今日书信的桥梁。告诉您,在间隔时间里,一切都乱了套。在您看到的这座桥上,我毫不费力地听到水流中断的声音。对我来说,纸的这一边,信的这一边不再有搁笔办事前的踏实和镇定。在没有悲伤、立体的夜里,沉睡着十一只小兔子,也许就是现在,不,不要现在一之后在电梯里,或者,进门时。无所谓地点了,无所谓是不是现在,无所谓是我残生的哪一刻。
好了,我写这么多是想告诉您糟蹋了您的家并不全是我的错。我把信留在这里,等您回来看,让邮差在巴黎哪个明朗的早晨把信直接交到您手里不太像话。昨天晚上,我把第二个书架的书倒了个方向,它们能够得着了,站着或跳着啃书脊磨牙——不是饿的,我给它们买了足够的三叶草,就放在写字台抽屉里。它们咬破了窗帘、椅垫、奥古斯都·托雷斯自画像的边缘,地毯上到处是兔毛,它们还叫,在灯光下围成圈,崇拜我似的围成圈,突然叫唤起来,我还以为兔子是不会叫的。
我想把地毯上的兔毛收拾干净,把咬破的椅垫边弄平整,把它们重新关进衣柜,可是我做不到。天要亮了,也许,萨拉一会儿就要起床。真奇怪,我不在乎萨拉了。真奇怪,我不在乎看着它们蹦蹦跳跳地去找玩具了。并不全是我的错。等您回来,您会看到许多破损我已经用英国商店买来的水泥修补好了。我尽力了,不想惹您发火……而我,从十只到十一只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坎。您瞧:原本十只挺好,有衣柜,有三叶草,有希望,多少事儿都能做成。可是,十一只不行,因为安德烈娅,有十一只就有十二只,有十二只就有十三只。天亮了,寒冷的孤独中有欣喜,有回忆,有您,还有很多很多。苏伊帕恰街上的这座阳台洒满晨曦,迎来都市的第一阵喧嚣。我觉得收拾散落在路面上的十一只死兔子没什么难的。也许,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兔子,他们要赶在第一批学生经过之前,运走另一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