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诈的女人(第3/6页)

现在说这个更难一些。小事会忘,记忆的背后不断编织着细小的谎言,这段往事和其他往事混杂在了一起。那时候,他和马尼亚拉一家走得很近,处处关注黛莉娅,投其所好,由她任性。马尼亚拉夫妇将信将疑,请他帮黛莉娅振作起来。他买了酿酒材料,过滤器和漏斗,她郑重其事、心满意足地收下了。马里奥想:这其中包含了一点点爱,至少,包含了对死者的一点点遗忘。

周日,他饭后留下与家人闲聊,塞莱斯特妈妈脸上没笑,却给他端上了最好的饭后甜点和热乎乎的咖啡,以表达内心的感激之情。终于,流言不再满天飞,至少不当着他的面对黛莉娅说三道四了。天知道赏给卡密雷蒂家小儿子的耳光或是对塞莱斯特妈妈的大发雷霆是否起了点作用。马里奥认为他们再三斟酌后,决定赦免黛莉娅,对她重新评价。他从不在马尼亚拉家谈自家的事,周日饭后闲聊时也从不对自家人谈黛莉娅。他开始认为在四个街区的这头和那头过双重生活完全可能,里瓦达维亚街和卡斯特罗·巴罗斯街的拐角是一座充分必要、行之有效的桥。他甚至希望未来可以拉近两家人、两帮人之间的距离,索性任时光流逝——有时,他形单影只——浑浑噩噩,发于自身而不自知。

没有其他人拜访马尼亚拉夫妇,既无亲戚又无朋友的状况有些让人惊讶。马里奥无需为自己设计一种特别的按铃方式,门铃一响,大家就知道来的是他。十二月,甜蜜的湿热。黛莉娅酿出了浓缩橙汁酒,暴雨倾盆的下午,两人幸福地一起品尝。马尼亚拉夫妇不想喝,一口咬定饮酒伤身。黛莉娅没有生气,可是,当马里奥端起紫色酒杯,品了一小口味道辛辣的橙色酒时,她的容貌几乎焕然一新。“辣得我快热死了,不过味道不错。”他说了一遍还是两遍。黛莉娅高兴起来话不多,只说:“我是特地为你酿的。”马尼亚拉夫妇看着她,似乎想读到十五天精制炼丹术的配方。

罗洛爱喝黛莉娅酿的酒。马里奥一次去黛莉娅家,她不在,听马尼亚拉先生说的:“她为他酿制了许多不同口味的酒,可罗洛害怕心脏吃不消,喝酒对心脏不好。”居然有体质如此柔弱的男友,马里奥现在明白了黛莉娅在表情手势和弹奏钢琴时所表现出的如释重负。他几乎脱口问马尼亚拉夫妇赫克托喜欢什么,黛莉娅酿酒做甜品给他吃吗?他想起黛莉娅重新试做的夹心糖,在厨房前厅的隔板上晾成一行。马里奥预感黛莉娅做的夹心糖一定美味无比,求了许多次后,终于让他尝到一粒。临走前,黛莉娅用阿尔帕克锌白铜碟给他拿来一小块白色的糖果。他细细品味——有一丁点苦,有点薄荷与核桃混杂起来的味道——,黛莉娅眉眼低垂,神情谦逊。她拒绝接受表扬,不过是试验品,离预期还差得远。可是,下一次登门拜访——也是晚上,临走前,在钢琴边的暗处——她又让他尝了一粒,得闭上眼睛猜味道。马里奥乖乖地把眼睛闭上,猜出巧克力味里有很淡很淡的柑橘味。牙齿咬碎了小块杏仁状的东西,弄不清味道,不过,在软软的、甜甜的巧克力糊中找到着力点,感觉还挺不错。

黛莉娅对结果很满意,说马里奥对味道的描述和她设想的非常接近。还要试,有些小地方还需要调整。马尼亚拉夫妇告诉马里奥,黛莉娅再也没坐回到钢琴前,只顾着几小时几小时地酿酒制糖。他们没有责怪的意思,可听上去也不大高兴。马里奥猜想是不是黛莉娅花钱太多,让他们心疼。于是,他私下里请她列了一张所需香精和其他材料的清单。她破天荒地用手臂绕着他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她的嘴唇闻起来有股淡淡的薄荷味。马里奥需要感受眼皮底下的香气和味道,闭上了眼。她又亲了一口,力气更大,带着呻吟。

马里奥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吻她,也许,在昏暗的客厅里,他就那么静静地、被动地品尝黛莉娅这杯美酒。她弹起钢琴,前所未有的美妙动听。她请他改日再来。他们从未用这种嗓音说过话,从未如此沉默不语。马尼亚拉夫妇猜到点什么,挥舞着报纸走了过来,通报飞行员大西洋失踪的新闻。那些天里,许多飞行员永远留在了大西洋。有人开灯,黛莉娅生气地从钢琴边走开。马里奥觉得,她面对灯光的那一刻酷似被晃了眼的蜈蚣沿着墙壁疯狂逃窜。她站在门边,手伸开又握紧,握紧又伸开。后来,她似乎害羞地回过头,斜着眼,望着马尼亚拉夫妇。她斜着眼望着他们,脸上露出了微笑。

不出马里奥所料,那天晚上,他几乎可以肯定黛莉娅平静的背后是脆弱,两位男友的死无时无刻不压在心头。罗洛就算了,过去了。赫克托的死打破了内心的平静,让她彻底崩溃。黛莉娅的身上留下了一些恼人的怪癖:摆弄香精和动物,和简单灰暗的物质打交道,亲近蝴蝶和猫,呼吸困难,散发死亡的气息。马里奥发誓要付出无尽的爱,在明亮的房间或远离痛苦过去的公园,守护多年,将黛莉娅的心病治愈。也许不必和她结婚,只要将这段平静的恋情持续下去,直到她认为死神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与她纠缠,送下一位男友踏上死亡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