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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我在巴士站等车,车站灯光蒙胧,气氛安宁祥和,像极了伊斯坦堡家中的时髦客厅。我和三位稍早遇到的后备军人坐在一起,一块儿玩他们自个儿发明、规则巧妙的纸牌游戏。他们称这个游戏为“国王的王牌”。他们把叶尼杰牌香烟的烟盒截开,在上面绘上国王、飞龙、苏丹、妖魔、情人、天使;这里的天使等于是扑克牌的鬼牌,而天使全是女性,代表邻家女孩,或某人的唯一真爱,或者某个本国电影明星,或是让这群人梦中打手枪的酒馆驻唱歌手,说这句话的是他们当中最爱恶搞的一位。他们让我指定第四位天使,而且非常贴心,没有问我这个她是何许人也,这番心意,即使够聪明、细心的朋友世不一定做得到。

这段期间,我听信那些悲痛线人告诉我的—切,极尽所能搜集每一位穆罕默德巨细靡遗的资料。最让我难受的场景,就是目睹他们(密探们)藏匿在难以接近的角落地带,关上大门,门外则是多刺的篱笆,墙上爬满长春藤,道路蜿蜒曲折——或者说,其实最令人难受的,是看见自己在巴士站、在小镇广场、在车站餐厅,飞也似地避开那些身披雨衣、邪恶化身、一路尾随的手表密探。

那天,是我上路的第五天。楚仑自由出版社发行人朗诵自己创作的诗给我听,请我喝茴香酒,以便让我更能体会他诗词的个中意涵。我得知他不再出版“居住与家庭”类别书籍的书摘,因为他体认到这么做既无法改善铁路问题,也不能推动楚仑到阿马斯雅铁路线路的兴建工程。接下来,我在下一个小镇花了六个小时四处狂奔,只为了寻找地址,以及若干蛛丝马迹,最后却火冒三丈地发现,为了从妙医师那里A钱,当地部分悲痛的线民捏造一位根本不存在的读者,还为那个人安排一个虚构的地址。接着,我出发前往群山峻岭环绕、夜幕早已低垂的阿马斯雅。名单上的穆罕默德,我已经筛检了一半,目前一无所获。我的两腿痉挛;心里记挂嘉娜仍发高烧卧床,所以早有打算,前往那个必访地点,询问过军中好友,只为了确定他不是穆罕默德之后,就要跳上第一班前往黑海海岸的巴士。

我走过一座横跨一条泥泞溪流的桥梁——原来,这条小溪就是鼎鼎大名的绿河,不过它一点也不绿——继而来到一处位于墓地下方、坐落在切割岩壁所形成的断崖面上的住宅区。这座老旧但堂皇的宅邸,意味当年某个风光一时的人——谁晓得是哪个高官或坐拥土地的大将军——曾在这片荒芜之地定居。我敲了其中一间大宅的门,探问军中同袍的清息。他们告诉我,他开车出去了,不过他们让我进屋,并把我引见给这幸福快乐的一家子。

一,一家之主是个为慈善机构及穷人提供义务专业服务的律师,尽心照料那些有困难、令他悲怜的客户;他从自己的浩瀚藏书中取出一本法律学专书,坐下来研读。二,对类似情况习以为常的女主人,把我介绍给正伤着脑筋的父亲认识,而妹妹则闪着顽皮的眼神,祖母戴着阅读用眼镜,小弟弟正在研究他的集邮收藏(邮局发行的“国土系列”);他们都显得很兴奋又愉悦,展现西方探险家笔下旅游书籍中土耳其人真挚好客的一面。三,等待苏菲特阿姨做的美味千层卷饼在烤箱烘焙时,那位母亲和淘气的小女孩亲切地问我问题,大伙儿还讨论了莫洛亚[1]的小说《爱的氛围》。四,那位花了一整天辛苦照顾苹果园的儿子穆罕默德坦白告诉我,他完全不记得当兵时认识我这号人物;但他贴心地拚命寻找可能的共同话题,最后总算找出可供聊天的题材,因此我们才有机会讨论政府兴建铁路、鼓励村中农民合作立意虽佳,背后隐藏的政治动机却也许已经被世人忽略,这对我国相当不利。

离开这座幸福满溢的大宅,身陷漆黑的街头时,我心想,这些人这辈子或许未曾被诓骗过。打从敲门、看到那家人的第一刻,我就知道,我要找的穆罕默德不住在这里。那么,我干嘛要留下来,让自己被那活脱是广告翻版的幸福家庭景象吸引?我告诉自己,是因为我的华瑟枪,是那把贴在腰际的枪。我不知道该不该回身,对那座平和安详的豪宅窗口来几记回马枪;但我明白,这只是一番空想罢了,只为了哄弄那头居住在我内心漆黑丛林深处的黑狼,要它快快上床睡觉。睡吧,黑狼睡吧。是的,咱们去睡吧。一间店铺,然后是商家橱窗和广告呈现在眼前:我的双腿如一头畏惧狼的羔羊般软弱无力,它们引领我前进到达某处。去哪儿呢?欢乐戏院,春天药房,死神干果与坚果店。那个男店员为何一边抽烟,一边那般盯着我看?接着,我去了杂货店、糕饼铺,最后发现自己站在汗伯钢铁公司一面大窗户前,瞪视着橱窗内的冰箱、土耳其瓦斯公司制造的火炉、面包盒、扶手椅、沙发和新式的摩登火炉。瞧见那只披着厚外套的狗(就是卧在汗伯钢铁牌收音机上方的小狗雕像)时,我知道,自己再也控制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