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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三十八号座位上,我发现巴士并没有离站,而且觉得嘉娜和她身边的世界都已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我禁不住去瞧外面欢迎教主的人潮,看见目前正轮到咖啡馆那个小厮亲吻教主的手。当巴士开动时,我注意到他得体地吻罢教主的手,并小心翼翼抬起那双手,触碰自己的前额。此时,我注意到那位悲痛商人也在其中。他像个下定决心行将暗杀政坛领袖的刺客,穿过丛丛人群。但是,当巴士驶离,我才知道他根本没打算靠近教主,他的目标是我。

小镇被巴士抛在后方,忘了吧,我告诉自己。阳光像个灵巧的探员,一直紧抓着我的座位不放。无论上路几回,即使身在树下的阴影中,它也下放过我。阳光无情地烤着我的颈背与臂膀,活像在烤面包。但我一直告诉自己,算了,算了,没关系。这辆有气无力的巴士吐着气,在这片没有房舍、没有人烟、片林不生、不见半块岩石的荒凉黄土地上一路吁吁前行,我惺忪的双眼却被光线照得一片昏花。我知道,不要理会它,随它去吧,这时候,是其他的事让我的头脑深处得以保持异常清醒。悲痛商人提报了我邮差朋友穆罕默德的大名,我在那个小镇盘桓五个小时,这段时间某些事已经有谱了——我该如何汇整资讯?像我这样业余的侦探,往后行经各城镇时,应该观察哪些多彩、和谐的景象与人们?

打个比方,离开阿拉卡利三十六个小时后,我在午夜时分抵达一个索然无味小村庄发展成的小镇。它灰尘满布,乌烟瘴气。我在车站等待下一班巴士,嘴里咬着裹上起司的面饼,一来免得肠胃再受折磨,一方面也打发似乎不会流动的光阴。我发现身后有个怀着恨意的身影逼近,是那个迷恋手套的老板吗?不,是他的魂魄!不,是个悲情又愤怒的商人?不对,我想或许是精工吧。就在此时,公厕的门砰的一声猛地关上,不明身影从穿着雨衣的精工,变成一个穿雨衣的无辜阿伯。他身旁是个头上包着围巾的传统妇道人家,还有他们的女儿。我搞不懂自己到底哪里有毛病,居然在一件暗褐色的雨衣里看见精工的影像。或许,因为我在人群中看见的悲痛店主朋友,也有一件同样颜色雨衣的关系吧?

之后,类似的惊吓,我又经历了一次。不是精工的影子,而是一座面粉厂。我在一辆静悄悄的巴士上睡得很沉,换搭下一班之后,继续睡得像个陀螺;车子不但开得四平八稳,缓冲器性能也好多了。然后,早晨时分我踏进一座面粉工厂,拜访被果仁蜜饼师傅告发的一位年轻读者。为了尽快理出头绪,我早就编好谎言,自称是对方的军中同袍。由于我追踪的所有穆罕默德年纪都在二十五岁上下,军中好哥儿们这个托辞,可说是手到擒来。这番话对我第一个攀谈的工人一定很有说服力。他全身沾满面粉,眼神闪着友爱的兄弟之情,还有几分讶异,仿佛也曾在同一个单位服役;他直接朝办公室而去。我退到一隅,不知为何,感受到空气中浮现着一股凶煞之气。一支由电动马达带动的巨大传动轴,在我头顶不祥地转呀转。全身一片白、令人发毛的工人们叼着烟,在朦胧的白色灯光下,一个个烟头随着人影亮艳但缓慢地移动。我这才发现,所有人影都带着敌意,对我品头论足、指指点点,但我试着表现得怡然自得。过了一会儿,正当以为方才从满墙面粉袋的缝隙中偷瞄到的调速轮,就要朝我飞来时,在那些忙进忙出的人影中,有个微跛的人走向我,问我是哪根葱,竟敢在这里放屁。由于机器声太大,他听不到我说话,所以我扯开嗓子吼,告诉他我没有要放屁。他说,不是,他是要问我,我来这里有何贵干。我再次高声解释,说我很喜欢军中的伙伴,穆罕默德很有幽默感,而且是个诚恳的朋友;我又说自己正在安那托利亚地区走动,卖人寿保险和意外险,想到穆罕默德在这里工作。这个全身面粉的人影提了一些保险业相关问题:干这行的,是不是都是一群小偷、玩三牌游戏的低三下四赌鬼、泥水匠、带枪的男同志——因为声音太吵,我大概听错了——或者全都是一些祖国与伊斯兰教的恶毒敌人?我无能为力,只能费力解释;他听着,表情很友善。我们谈到所有行业都有好人,也有害群之马:世界上有诚实的人,同样有那些你搞不懂他们在想啥的浑球。我再次向他打探,我的好兄弟穆罕默德,到底在忙什么。“朋友,你给我看好!”那个人影对我说道:“穆罕默德·欧库的腿这副德性,不可能作弊混进军队。你到底弄懂了没有?我是谁?”

那一瞬间,我没办法作答,倒不是无计可施,而是因为惊讶。我回说,一定是我头昏,才记成了别人的地址,但很清楚这个理由没啥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