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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这么火大呢?我不断问自己:为什么我脾气这么坏?天使啊,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来自何方,告诉我吧,求求你,指点迷津吧!请你照护我,至少,警告我不要在盛怒下胡乱开枪;让我竭力把事情处理妥当,让我像个爱家顾家、一心一意保护家眷的男人一样,摆平世上所有病痛与不幸;让我和发高烧的嘉娜重新聚首吧。

但我心底的怒火却茫无头绪地四处乱窜。难道,每个带枪的二十三岁男孩,都会出现这种状况吗?

我浏览着笔记,很容易就找到那条街,以及打算前往的商家:救世杂货铺。手织的桌布、手套、婴儿鞋、蕾丝、念珠全部稳妥地放在小窗台上,极有耐性地暗藏诗意,吹皱妙医师手下手表密探们心中的一池春水。我走进店铺,望见老板正在看《阿拉卡利邮报》。我不确定是否该跟他打照面,所以又转过身。阿拉卡利镇上的人,难道都这么自信吗?还是只有我这么想?

我坐在咖啡馆里,心中有些微挫败感。灌下一瓶本地生产的汽水之后,我脑中盘算着该怎么做。我去买了一副墨镜,其实之前经过药房的人行道时,便已经在窗口看上它了。勤奋的老板剪下报上的泻药报导,贴在窗子上。

当我戴上墨镜,走进救世杂货铺变得轻而易举,顿时变身为自信十足的当地居民。我沉着声,要求看手套,母亲总是这么做的。她从来不会说“我想为自己找一双手套”,或是“我需要替当兵的儿子找一双中等尺码的羊毛手套”,而会直截了当地请求:“我想看手套!”为了让她满意,店里总是引起一阵骚动。

但对这位老板兼伙计来说,我的指令一定犹如天籁。他小心翼翼地瞥了我一眼,让人联想到爱挑剔的家庭主妇,又像个一心想升官,把军阶徽章配挂得整整齐齐的小兵。他把所有货品从抽屉、手织包包及展示窗中,全部拿出来给我看。他看来约六十开外,脸上蓄着短须,嗓音透着坚定,表现出对手套的迷恋。他让我看手织的女用羊毛小手套,每根手指都花花绿绿地织上三种不同颜色的毛线;接着,他把牧羊人最爱的粗毛手套由内向外翻开,展示缝在内里的马拉什山羊毛皮,说可以强化手掌;这些毛线都没有使用人工染料,全都是他亲自挑选,并由乡村农妇依他设计的式样编织而成。他的指尖磨出一层皱皮,因为指尖部位是毛手套最容易磨损的地方。如果我想在手腕处加上一朵花,应该买这一双,它以最纯质的茶色染成,边缘镶以蕾丝;或者,我有什么特别偏爱的款式。他问我要不要拿下墨镜,好好瞧一瞧这双由色瓦斯出产的康嘎尔狗皮所制成的高级奇品。

我看了看,又戴上墨镜。

“惊慌孤儿,”我说,那是他在通报消息给妙医师的信件中使用的假名:“妙医师派我来,他对你不太满意。”

“怎么会呢?”他镇定地问,仿佛我只是把话题转到手套颜色那般简单。

“邮差穆罕默德是无害的公民,你为什么想加害这样一个人,举发他?”

“不,他可不是那么无害。”他说,带着介绍手套的口吻解释:那家伙一直在读“那本书”,而且挺引人注意。很显然,他脑袋里装的阴险邪恶思想,均跟那本书脱不了关系,满脑子也都充满那本书意图散播的毒素。有一次,他在某位寡妇家被逮,因为他以送信为借口,没敲门就擅自闯入。另外一次,他和一个学生脸颊紧贴,膝头紧靠在一块儿,在咖啡馆看儿童漫画;其中一本画册,内容以评鉴圣徒与先知的标准评价土匪无赖和窃贼。“光这样还不够举发他吗?”他问。

我不太确定,没有作声。

“如果,今天在本镇……”没错,他用了“本镇”这个字眼说:“禁欲的美德被视为耻辱,手指涂抹指甲花的女性被人看不起,那么,这都是拜邮差、巴士,还有咖啡馆里的电视所引进的美国货之赐。你搭哪班车过来?”

我照实答了。

“妙医师,”他说道:“无庸置疑是个伟大的人物。依他的指示行事,令我心境平和,我感谢上苍。不过年轻人,你回去告诉他,别再派人盯我了。”他收拾好手套说:“顺便再告诉他,我在穆斯塔法帕夏清真寺的公厕亲眼见到那个邮差在自慰。”

“而且,是用他那双纤纤玉手呢。”说完我便离开。

原以为自己到了屋外会舒服些,但是当踏在被艳阳晒得如烤盘的石子路上,我惊怖地想起,自己还得在这个小镇消磨两个半小时。

我静静等着,觉得快晕倒了,全身虚脱。最惨的是我没有睡好,胃里满是一杯杯灌下的茶水、菩提茶和可乐,脑中爬满从《阿拉卡利邮报》读来的一则则当地短闻,视线所及尽是镇公所的红瓦屋顶,而农夫银行那闪闪发亮的红紫色招牌像海市蜃楼在我眼前忽隐忽现。我耳中充塞着鸟儿的鸣唱、发电机的嗡嗡声和旁人的咳嗽声。当巴士总算精神抖擞地转进站,我急切地霸住门口,但被一把推开。后面的人把我拉回来,以免我挡住神圣教主的去路——谢天谢地,他们没有摸到我身上的华瑟枪。教主飘着仙气晃过我身旁,淡粉色的脸庞闪耀着智慧的神采,让他浑身散发高尚的光辉,仿佛对我们这些堕落的生灵满怀痛惜之心;不过,他对自己引发的骚动,似乎相当得意。何必要取枪呢?我自言自语,感觉腰间的枪正抵着腹部。我上了车,没有骂半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