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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上路了!嗨,熟悉的车站,摇摇晃晃的巴士,悲伤的旅人,哈罗!一切就是如此发生,你已经习于某些固定的生活模式,当日常琐事离你而去,你变得沉溺其中,甚至浑然不觉自己已经陷入这些习惯中不可自拔;你察觉日子再也与过去不同了,悲伤紧箍着你不放。我原本以为,搭上这辆玛吉鲁斯公司老旧的巴士,远离妙医师秘密王国管辖的卡提克小镇,朝文明社会而去时,自己不会有半分感伤。毕竟,我已端坐在巴士上,尽管这辆车引擎噗噗作响,爬山路时上气不接下气,活像抽搐呻吟个没完的怪老头。但是,在那个如故事书中美景的土地最深处,在嘉娜倒卧的那个房间,那只我没能摆平的蚊子还在,而嘉娜正发着高烧躺在床上,等待夜色降临。我重温一遍资料,再盘算了一会儿,以便可以早点把事情处理完毕,凯旋而归,迎来我的新人生。
约莫夜半时分,另一辆巴士上,我在半梦半醒间睁开眼睛,把脑袋从震动的窗户上移开,心中愉悦地忖度,噢,天使,或许,我将在这里首次与你面对面相会。要走多远、要等多久,才能把纯净的灵魂与绝无仅有的神奇一刻圆满结合,这是激励我一直走下去的动力。我知道,恐怕没办法那么快从巴士窗口望见你。漆黑的平原、阴森的峡谷、漾着水银般色泽的河流、废弃的加油站,还有文字掉落不全的香烟、古龙水广告看板,一个个呼啸而过,而在我的脑海中,只充满邪恶的阴谋、自私自利的意图、死亡,还有,那本书。我对荧幕上放射的红光视而不见,虽然它或许能刺激我的想像力;至于片中日日大开杀戒、回家便呼呼大睡的屠夫,对他发出的可怕鼾声,我同样充耳不闻。
天快亮时,我在一座名唤阿拉卡利的山城下车。时序已跳过秋季,更遑论夏末,现在已经是冬天了。我在一家小咖啡馆坐下,等待公家机关开门办公。负责清洗玻璃杯、泡茶的那个男孩,发线几乎生在眉毛位置,似乎没有额头可言。他问我是不是来听教主授道。为了打发时间,我告诉他“是”。他特地泡了一杯浓茶给我,与我分享他的喜悦。他告诉我教主的神迹,说除了治疗病患、帮助不孕妇女怀胎,其实教主真正的特异才能,是只要注视着叉子它便会弯曲,还有只要轻轻碰一下瓶盖,百事可乐就自动开瓶。
当我离开咖啡馆,冬天已经远离,秋季再度被略过,现在已经是炎热、蚊蝇满天飞的夏日时节。我就像个顿时摆平一切问题的成熟稳重高人,迳直朝邮局走去,心中有—抹隐约的兴奋。我小心翼翼地环视室内,满脸睡意的男女职员,有的在座位上看报纸,有的抽着烟,有的正倾身在柜台上喝茶。本来以为可以从那位一脸慈爱大姐相的女职员口中问出一点东西,没想到她居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恶婆娘,一迭连声问了我一大堆问题:你说你跟他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你不在这里等?不过先生,现在是上班时间,你可以晚点再来吗?我满头大汗,逼不得已只好告诉她,我来自伊斯坦堡,是穆罕默德军中的同袍,和邮政总局的董事会关系还不错;她这才告诉我,穆罕默德·布尔登刚离开送信去了。刚刚离开一会儿的穆罕默德,现在已经隐身邻近的巷弄街道之中,得费一番工夫才能找到,我绝望地转了大半天,被那些街名搞糊涂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见人就问,嗨,你好,邮差穆罕默德来过了吗?——我在附近的窄巷中不断迷路。一只花斑猫在阳光下懒洋洋地舔着自个儿的毛。阳台上有个颇具姿色的年轻妇女正在晾床单、被褥和枕头,几个市府工人将梯子靠着电线杆爬了上来,和她眉来眼去。我看见一个生着一对漆黑眼珠的男孩,他一眼就看出我是外地人。“有何贵干?”他趾高气扬地问。假如嘉娜跟在身边,或许她马上就会与这个自作聪明的小鬼交上朋友,机灵地嘲弄他一番,而我将明白自己之所以对她彻头彻尾倾心至此,不是由于她的美貌,不在于她魅力无法挡,不单是她如此神秘,而是因为,她很快就能与那小鬼攀谈起来。
邮局正对着凯末尔雕像,对街则有一家叫作“翡翠”的咖啡屋。我在人行道西洋栗树树下的桌旁坐下,过了半晌,发现自己居然看起了《阿拉卡利邮报》:当地药房从伊斯坦堡购入一种治疗便秘的新药,以“屎脱拉肚”为名发售;被伯鲁竞技足球俱乐部炒鱿鱼的教练刚来到镇上,将执教下一季大有可为的阿拉卡利砖厂少年队。所以,看样子镇上有座砖厂,正这么想着时,我瞧见穆罕默德·布尔登肩上垂着两大袋邮包,气喘吁吁地走进镇公所,真是让我失望透顶。这个外表粗拙、疲惫得像狗一样狼狈的穆罕默德,一点也不像那位令嘉娜为之神迷疯狂的穆罕默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