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醒来前的那一刻,他体验到一种狂喜,那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恐惧状态,像是有人从悬崖边缘坠落,在高高的岩石上面翻转时体验到的感觉。或者像一个要被绞刑吏处死的重刑犯,即将进入永恒的世界,飞过静默的人群,在寂静明亮的空气中目睹了世界的一切,幡然醒悟。风在他的头顶呼啸,光亮是那样刺眼。

詹姆斯·戴尔死了,却在地狱中醒了过来。

起初,他只知道必须逃离床上的火焰,然后逃离地板上的火焰,最后再逃离空气中的火焰。等到他蹒跚着走向门口的时候,发现自己就是那团火焰,只有逃离自己,他才有可能逃离火焰。他的袋子里有刀,可他并不害怕。他可以像乔舒亚一样死去,他口渴难耐,想用一把剃刀结束这种状态。他在袋子里摸索着,却找不到那把剃刀,里面什么也没有,那个袋子,连同他的手都不见了。他只看见百叶窗的一扇窗板透着一片灰暗的颜色。他打开其他窗板,摸索着窗钩。他听见自己在啜泣,窗钩松开了。窗户开了,雪迎面而来,在他脸上跳着舞。他奋力爬到窗台上,蜷缩着身子,像是要跳进结冰的河里。就在这时,一股力量从后面抓住他,将他拖到地板上,他躺在那里,像一只昆虫一样蠕动着。他想反抗,可是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她目的明确,甚至要让他穿好衣服。可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能继续,不明白他正忍受着无法忍受的一切。

他们走到外面黑魆魆的街道上。木屋紧紧附在地上,陷入沉睡中,比宫殿还要沉重。一只狗发出呜咽的声音,婴儿在啼哭,一盏灯在屋子里忽明忽暗地闪烁着。或许是有人病了,全家人都跪在床前。像这样的夜晚,医生是不会来的,牧师也一样。

玛丽没有等他,但是她也不会放他走的。他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有时走,有时在地上爬行。他知道在噩梦开始和结束的时候,她都是自己唯一的希望。他还有什么可以依附?他才出生一个小时,被困在自己的身体里,他就像一个盲人一样被困在熊熊燃烧的房子里。此刻,他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他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周围没有一丝城市的迹象。他想坐起来,但他只要动一动,就发现火焰在身体里乱窜。他想说话,但喉咙太干燥了。他舔了舔雪,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如同走过一条结着薄冰的河。他将手弯曲、展开。跟着,他又转过头,一只鸟正盯着他看,蓝黑色的羽毛在风中颤动。鸟儿仔细打量他,它的眼睛一点儿也不深邃,一道黑色的光在表面晃荡。鸟儿向他跳近,现在比起那团火焰,他更怕这只鸟。他尖叫着坐起来,一把把将雪扔过去,鸟展开翅膀,贴在地面飞过,翼尖差点儿触到地上的雪。接下来,它呱呱地叫着,振翅飞起,在他头顶盘旋着,随即消失在了树林里。他身子往后一仰,望着天空。现在,他身处亮光中,也许会有人来救他,带他去到温暖的地方,为他疗伤。天空变成了红色,他听见脚步声临近,便抬起眼皮。女人在他身旁,蹲在他的头旁边,用一只手遮住他的眼睛。他闻到一股烟和羽毛的味道,终于沉沉地睡着了。

一团小小的火焰在他脸旁跳跃。他从火焰的后上方看到女人在锅里搅拌什么东西。女人转头看着他。他对女人说了什么,但女人没明白他在说什么。他们在一个房间里,那是个很小的木屋,没有窗。他躺在一张毛皮下。毛皮下的他一丝不挂。他实在太虚弱了,动弹不得。他很害怕,身体里的那团火焰无法重新燃烧。女人用一个角状物给他喂东西吃,里面的液体有股泥土的味道。但他还是吞下去了。后来,她抓着他的手,领着他走出房间。他周围的一切都在燃烧,他像是在一朵云里走过,却不像以前那样感觉难受。他们来到外面时,她用手指了指。那里有个男人,四仰八叉地趴在雪地里。詹姆斯赤身裸体,走过雪地,向他靠过去,但他一点儿也没觉得冷。他跪在那人身旁,把他的尸体翻转过来,触摸着他,摸着那人冻得起皱的脸、如同木头碎片一样的短须以及发青的唇齿。金色的光在格默的眼里移动,那光就是被带入黑暗中的火焰。詹姆斯弓身,来到近前。他看见了他母亲那张娇小、年轻的脸庞。头顶的星星如雨点般从荒野、乡村和山上的要塞落下。这时,他看到一群陌生人,一个男孩平静地躺在床上。乔舒亚·戴尔穿着他最好的外套,蹙着眉头,脸因为晒了太阳和喝酒的缘故而变得通红。花瓣落在詹妮·斯库尔的头发上,阿莫斯·盖特揉搓着下巴。查理站在门口,萨拉的目光从他的胳膊旁望过去,莉莎在那儿,挨着他坐在床上,正为他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