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千树
钟辐大概是今年洛阳城中最快乐的一个人了。他考中了榜眼,正值青春,文采飞扬,玉树临风,盛名之下,有位菜农甘心把绝美的女儿青箱送给他做如夫人。鹿鸣宴罢,醉月三日,朋友遍天下,钟辐心上不免有些春风得意马蹄疾。趁着这得得的马蹄声,他携青箱南归金陵。
一路上皆有朋友款待,以蒲城为甚。这里的太守是他白衣时在金陵的故人,早就宣称以钟辐的文章,折桂如探囊取物,且应做三十年天下文章魁首的。如今果然一半应了他的话。故人见他,执手大笑,布下密密的宴席款待他,每日里都有各路文士前来切磋论文,问道谈禅。钟辐趁醉写了不少草书,被人当宝物似的抢去了。
回到房间中,青箱带着盈盈的笑意,为他宽衣解带,递上一杯香茗。她已经与太守家的男女长幼熟稔起来,大家都喜欢她,称颂她美丽,与钟才子正是一对。被钟辐抱在腿上,青箱仿佛无意中说起:“我们在这里久滞不归,等到了家,夫人先有了三分气,还能让青箱进门?”
“不要这样说,你太无礼了。”钟辐说,“家中夫人是名宦之女,才貌双全。当初也是因为她爱我,才自愿结成婚姻,否则钟辐恐怕高攀不上。新婚燕尔,情热之极,无奈离家应举,我心上也时时想念她。”
青箱不再说话,心里却灰暗下来。等钟辐到家同夫人见了面,天生一对的就不是他们二人了!她想了又想,两手紧紧抱住眼前的才子,觉得自己整颗心都碎了。这万人崇敬的俊才,这青春的郎君,此刻还属于她的怀抱,不论如何,先享受目前的欢乐吧。
她的殷勤侍奉让钟辐感到温暖,令他的欢乐更加无忧无虑,他在享受着她;而对青箱而言,在蒲城的日子好像云端的梦,每一天都是明亮而甜蜜的。她想要这样的日子无尽地延续下去,几个月过去了,似乎钟辐也并无归意,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一日大清早,钟辐要起来匆匆理装,并且告诉她说:“今天就回去吧。”
雇头口,坐车,搭船,顺着风儿漂流而下,前面叫作采石渡。钟辐告诉青箱,离家已经不远了。青箱坐在船舱里,看着不远处的彼岸,突然感到胸腔一阵刺痛,那疼痛越来越疾,痛到窒息,连手指尖都是痛的。青箱扶着桌案倒了下去。
钟辐到家时,并没有美人在侧,船上只有青箱的灵柩,而家中的樊氏也早已仙去了,她的坟在采石渡,因此青箱被送回了采石渡,葬在樊氏近旁。在两人坟前,钟辐哭光了他一生的眼泪。就是那一晚,他梦到樊氏寄诗给他,因此决定回家的那晚,樊氏已经不在人间。这是春暮,采石渡有千树海棠,每一株都在诉说着他的薄情,如梦中樊氏的诗:
楚水平如练,双双白鸟飞。金陵几多地,一去不言归。
(事出文莹《湘山野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