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阳花(第2/3页)

柳富坐定,看着这眼前的小娘子。鬓发如云,眸似秋江,年纪只得十七八岁。想起外界传说,她是一定要找个人嫁,埋到人家坟里的,柳富便又深看了她一眼。“此人果然没什么狭邪之气。”柳富暗暗地想。

当晚便定了情。他总听说王幼玉不好接近,如今竟然得来得如此容易。

恋爱中的日子,如翡翠之在云路,王幼玉虽然见过许多男人,爱上一个人还是第一次。一开始柳富每天都来,突然有一天,说好了来的,竟然失约,让她空等一夜。第三日又来,匆匆一面,还夜都没有度。幼玉想问他不来的道理,都还没有来得及问,他便走了。幼玉等了他三天,他不来;背了假母,请人下帖子请他,他还不来。又过了半个月了。

“你是个傻孩子。”假母说,“要是早听我说,不要那么早就许了他,让他想又吃不到,他现在正是情热时。”

“柳郎不是你想的那样。”王幼玉说,“他家里是姑太太管账,自己暂做不得主。他说了必定要娶的,他是真心待我的。”

“傻孩子!”假母说,“你巴巴地等着他来,他会不知道?我以为你成了老道,结果还是个缺心眼的孩子。这世上男人的感情都是朝三暮四的。你就等着柳郎来吧!他必不会来了。”

王幼玉不希望世界是假母眼中的那个世界。她想要她的世界:在她的世界里,柳郎同她说了娶她,就会好好地把她娶回去,让她坐在他们的房间里,让往来的亲戚喊她婶母、姑妈,把钱交到她手里,让她买衣服料子、油盐酱醋,她会生育子女,她的某一个儿子将来可能会考上进士,还说不定出将入相,让她做个封君。说书的都是这样说的。戏文里也是这样唱的。至于其中有小姑作祟,那也是戏本里常见的情节,她自然需要默默忍受,直到多年之后,她的儿子出人头地,这个世界方能认识到有她这样一位出身风尘的节烈女子。

然而柳郎真的不来了。

她是在江边跟柳富重逢的。柳富看到她在那里,便喊她过来入席。在座的不少知道他们那一段往事,不禁为这一幕喝彩。王幼玉接过酒盏,一饮而尽,又连饮三盏。人们安静了下来,个个竖起耳朵,睁大眼睛,等着看下面发生什么。

“我不幸有这样的身世,”王幼玉垂泪道,“自己也觉得抬不起头。只是这一生幸而跟你相识过,而你那一日曾经答应娶我。我活着,就是为了等你来。”

这番话颇为轰动,有人在侧撺掇不已,说衡阳谁人不知王幼玉,柳富福气不浅。在众人的注视中,王幼玉将头发散开,瀑布一样地垂在地上,剪下一绺儿,要给柳富做终身之信。柳富热泪盈眶,晓得了她待他是真心,不禁铺纸伸笔,写下一首诗为报:

……一缕云随金剪断,两心浓更密如绵。自古美事多磨隔,无时两意空悬悬……

他们复合的消息再次倾动了衡阳。到处有人传唱一首新词,是柳富写的《醉高楼》,其中“心下事,乱如丝。好天良夜还虚过,辜负我,两心知”一段,缠绵悱恻,哀感顽艳,唱的人往往为其感动而泪下。有过情伤的,或在恋爱当中的人,更是感同身受。幼玉剪发留情夫一事,在衡阳人口中,更是越传越香艳离奇。幼玉的门前再次车马腾喧,许多人只是为了听她亲口唱一曲《醉高楼》。王幼玉的名字甚至传到了外省,连京师都有人听说了。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王幼玉对柳富说,“我一生的梦想是被埋进你家的坟地里。”

柳富回家翻账本时,姑太太给了他一本黄账,他这才知道,家里实在没有多少钱了。

“只有把这一船茶卖了,才会有钱。”姑太太说,“我晓得你急等着用这笔钱,可是家里拿不出。你已经很久不管家了,你的心是野的,风水自然败了。”

柳富想要借贷,把幼玉娶进来再出门还贷。又恐他不在家,幼玉受些磨折,还不如养在外头好。来日方长,两个人好歹有一辈子要过。他千叮万嘱,定了归期,方上船去。一路上山山水水,长亭短亭,皆秋风万里,萧然不欢。

生意没有想像中顺利,柳富数着日头,也在数着囊中的银两。他接到了幼玉的信,信中最后两句是: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柳富的眼泪滴下来,写一封信给她:

在这里的确有一些时候,我是应当感到欢乐的,譬如说文酒之会,踏青之游。在欢乐的人群当中,我像是一个异数。因为自从离开了你,我没有一天的欢乐。所有的欢乐都在你那边,离你越远,便是离生命中的欢乐越远。因为离开你的缘故,觉得人生都没有什么意思。读小说时,看到别人天外神姬,海中仙客,还会被风吹来了相聚,我们两个人本来在一起,却被风吹散开。看到你的信,我知道你的痛苦正和我是一样的,我写一首诗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