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 灯
越娘在泉壤间已经浑浑噩噩地过了若干年了。起初她不明白死是怎么一回事,现在知道不过是一种没有尽头的、低质量的生涯,没有变化,没有未来,没有朋友。她死得很不愉快,临死前受了许多苦难,一队将她抢到林中的强盗轮流占有她,为了摆脱这种羞耻的生活不得不自尽。她在树林间飘来荡去,看见当初欺压她的人全部死于兵燹,到现在又过了很多很多年了。
究竟多少年?还是问问那个前来借宿的书生吧。他说现在是大宋朝的天下,治平百余年,百姓饮酒食肉歌咏,已经不再是那个乱离的年代。
越娘这才慢慢地从灯下转过身来。于是那个突如其来闯入林中的书生,看见她姣好的容貌了。越娘死去得久了,有些不通世故,但是她想,这个人听我说了我自己的故事,知道我是这林中的鬼物,应当是感到害怕的吧?眼前的这人却没有怕,而是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那目光仿佛一声喝彩,令越娘知道她现在仍然是很美的。
书生作了一首诗给她。越娘展卷一读,不禁害羞起来,倘若鬼物也会脸红,那么她已经脸红:
子是西施国里人,精神婉丽好腰身。拨开幽壤牡丹种,交见阳和一点春。
这个人,她都这样了,他还只是想要同她颠鸾倒凤吗?越娘不禁想起了前世狂荡的生涯,在她活着的短暂岁月中,她曾尝到爱情的滋味。她的丈夫便是她的初恋,那时年少英俊的他经常到她家开设的酒肆中饮酒,她知道他是一名军官。那天晚上,她听到他对她的父亲说,过几天就要回去了。越娘突然间从帘子后面走了出来,他停下了饮酒,杯中的酒不小心洒在桌上一片。
“现在是大宋朝吗?我在世的时候,中国还叫作后唐。我的丈夫是后唐的偏将,他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可惜他在战争中死了。”越娘叹息道。
战争中是没有妇人的操守可言的,尤其是一个死了丈夫的、美丽的女人。她甚至来不及因为丈夫去世而陷入痛苦,就已经归了另一个有力的男人。可惜那男人没几天也死了。兵燹中,那人知道自己随时有可能死,因此不顾一切地投入到和她的不倦交合中。后来类似的事情又发生过多次,她像一件物品被人争来抢去,她的柔弱令她无力抗拒任何一人。“兵燹,你没经历过,永远想像不到那时候的情境。”越娘喃喃地说,对着摇曳的灯火,“每个人想的都是活着,活着,要活下去,首先是自己要活下去,所以就顾不得什么妻子,甚至连生身父母,也不得不看着他们死去而无暇悲伤。饥饿,疫病,水火。整个世界就好像天翻地覆了,身在其中的人会怀疑人世间是否还存在所谓正常的生活。”
杨舜俞是很贪杯的,酒中有真意。许多人不懂他为何频频为酒误事,也不明白他为何与这火辣的杯中之物结成终生好友。对他来说,酒是温暖,是沉醉,是娱乐,把他带到与乏味的日常绝不相同的另一个世界去。
也许这奇特的遭逢是他酒后世界的一部分吧!当醒来时,会发现不过是一场春梦而已。当他醉后策马,被人拦下,告诉他前方颇多精怪时,杨舜俞哈哈大笑,说哪里会有什么精怪!而如今,倘若所谓精怪就是眼前这眉目如画的小娘子,他更用不着害怕了,这样的精怪,正是他的最爱。
他碰到她的手指,纤瘦冰凉,但的确并非虚无,胆子更大些,触到她的腰肢,也是冰凉的,慢慢地向上摩挲,摸到那略微上翘的鸡头小乳,像摸到冬天里悬挂在檐下的冰凌。然而如此柔软,他想自己也许是在触摸一堆积雪。
他感到她的拒绝并不坚决,甚至有一些迎合的意思。她只是说今晚不行,现在不行。她说要让他为她迁葬,把她在林中的骨殖迁到近人烟的干爽地带,令她不再是孤魂野鬼。为此她还作了一首诗给他,里面有“沉魂惊晓月,寒骨怯新春”这样的句子,但看了令他眼前一亮的,是最后两句:
君能挈我去,异日得相亲。
像迁坟这样的事情,并不难做到。
越娘觉得那书生是个可爱的人。
她看到他昏昏沉沉地摇晃在马背上越走越远,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策马回转,从马上翻下来,在她的埋骨之地周围徘徊,结草聚土。她知道他在默默地记住地址。她能感到他的幽情,如他所说,现在是平安的年代,因此他有同她恋爱的心情。生活在平安的年代有多么好啊。
所以一迁居到他的家乡,她便忙不迭地走来与他相会了。
这一夜他果然卧雪而眠,他的体温几乎令积雪消融。他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温暖她,他的泪水和汗水滴在她的皮肤上,还有另外的滚烫的液体,和他千百次的抚摩。越娘一一领受到了。她暗想,自己已经孤单了数百年,而放在数百年前,自己也会在他的热力下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