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 灯(第2/3页)
只是她自己太过寒冷,而且再也不会被温暖过来。
越娘知道这样不是百年之计。烛火下,书生用大被裹着她,把洗好的桃子放到她唇边,又斟了酒,要同她喝个双盏。“我要走了。”越娘勉强笑着说,“你请保重。人鬼殊途,我不会再回来。”
“为什么?”书生惊讶而痛苦,“我以为你爱我。”
“我爱你的程度一点也不低于你待我。”越娘说,这是她此刻强烈感受到的,“我是幽阴之极的鬼魂,而你是至盛的阳体。这样的交往对你会有什么好处吗?我已是死了,你却要好好地活下去。即使爱你到了心碎的程度,我也必须离开。”
“你不能离开。”书生紧紧把她拥在被子中间,好像怕她飞了,“不能这样,为了任何原因也不能离开,为了爱更不能离开。”
整整一个月,他们每晚都会相会。越娘明知道这样是不对的。
他热乎乎的脸儿煨着她极寒的身体,滚烫地贴着她,缠绵,转侧,悸动,说不完的情话。整个夜晚孤灯闪耀,他有时陷入睡眠,但只要醒来,便来与她亲昵,在甜美的倦怠中沉坠在她怀里。那些欢乐的夜晚,那些扫尽孤独的夜晚,那些被浓情蜜誓填满的夜晚不也安慰了她的百年孤独吗?夜复一夜,每当想起他们必然分手,而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可能是末日时,他们就爱得更凶些。
在病中,杨舜俞为越娘写下一首诗:
香魂妖魄日相从,倚玉怜花意正浓。梦觉曲帏天又晓,雨晓云歇徒无踪。
他已经有很久没有见到越娘了。
杨舜俞想到,他和越娘之间是不公平的。只有她来找他,而他却永远不知道怎样能够找到她。即使在那些最思念的时刻,杨舜俞也只能默默祈祷她立刻出现,而越娘仿佛沉没一样的诀别,令他隐约觉得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只要与你相见,”杨舜俞在越娘的墓前,拥着冰冷的碑,“越娘,来看看我。”
杨舜俞有些太依赖酒了。他希望醉后做一个有越娘的梦。索梦不得时,他干脆住在了墓园中。露宿三日后,他的头发乱了,脸上有些脏,每天他只是呼喊着越娘,而越娘始终不来。
越娘感到起初的爱渐渐平息下来,如今感受到的,竟是无边的恐惧。书生的爱仿佛泛滥的海水,突如其来将她没顶,她完全无力地挣扎着,时间越久,便越感到孤独。他甚至让她想起战争中遇到的那些男人们,沉醉于肉欲的欢快,借此忘掉死亡随时有可能出现的面孔。不是平安的年代吗?如书生说的“数圣相承,治平日久,封疆万里,天下一家”的年代,他为什么不好好地娶一房妻室,饥而食,渴而饮,倦而寝,养育子女,写诗念文,走动亲戚,交接官人?为什么要像现在这样,盼望白昼快些消逝而沉醉于夜晚,不爱那些鲜活的、脸蛋儿随着春秋日长而渐渐枯荣的人间少女而爱上冰雪一样的鬼女呢?
“你无权这么说,”书生说,“我爱的是你。你不能一边享受着我的爱情,同时又责怪我不该爱你。”
所以越娘只有一走了之了。无论书生怎样在她墓前恸哭,她都不再出现了。
但是书生喊来了道士。越娘浑身战栗了,她的双脚被枷住,双手被钉在枷板上,不知哪里来的几个鬼卒在用鞭子抽打着她,她的血一直流到脚面上。越娘号哭起来:“救救我,救救我啊!”
杨舜俞怔怔地看着披头散发的越娘,仿佛被兜头浇下冰雪一样。
这是他朝思暮想的人。他的一生,再也不会像在那一个月中一样,极尽力气缠绵了。
杨舜俞想弄清楚什么是爱情。这真是奇怪的感情,让他着魔而疯狂。这是他尝过的最烈的酒。他并未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当他为越娘迁葬,打算为这个可怜的女人做点好事时,他没想到会这样。
他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地爱上她。
此刻,当她为他忍受鞭打时,他的理智突然间全都回来了。“我在做什么呢?”他想。
当她的颦笑,她的哀愁,她的声音,在他面前渐渐生动起来时,当她流着泪告诉他前生的困境,又在他身下辗转求免时,杨舜俞并没有想到:她并未为他所占有。
她是可以和他没有关系的。她不可能同他永生永世联系在一起。
杨舜俞跪下来求道士不要再鞭打她了,就让她安静地回到寂灭的永恒,让他们回到没有相遇的时刻,在彼此的生命中彻底消失吧!
虽然永生不得相见,杨舜俞仍然思念越娘,非常非常思念她。
他曾经梦到她回来,并没有怨恨他,执着他的手对他说:“千万珍重。”
有时杨舜俞回忆他的梦境,并且反反复复地想:越娘应当也是很爱他的。他是不是她数百年来一直想要遇到的人呢?她会在幽冥之中念他一千年吗?这么想着的时候,他这一夜,又要无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