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池
侯诚叔是在春意和煦的西池边初次见到独孤女郎的。那天正是小雨初霁,西池边清无纤尘,一个绿的春天整个铺平在水面上,荡漾着,揉碎着,旋又摇晃着弥合起来。兀立长桥的侯诚叔看到一位妇人,扶着小青衣在池边走。她仿佛抬起头向他望过来,这令他的肩膀不自然地一震。
第二日,侯诚叔依旧到西池去。那小娘子还在那里,两个人像是约好了。侯诚叔总觉得她是因为他而来的,但是又不确定,正如他也无法让她知道他是为何而来一样。他想要走下桥去,走到她们身边去,却又不敢。就这样看着日头西了。怀着怅憾,侯诚叔随着人群快要走出西池了,从他侧面不知何时冒出来的那位唇红齿白的小青衣,用娇怯的声音喊住他:“这封信……是我家主妇让我拿给你的。”
侯诚叔打开那封信,看到上面只有四句诗:
人间春色多三月,池上风光直万金。幸有桃源归去路,如何才子不相寻?
侯诚叔的心跳了起来。小青衣继续低低地说:“她说要后日见,西池,老地方。”说罢,红着脸对他看了一眼,忙不迭地走开了。
后日自然是个好日子。尽管离得那么近,侯诚叔仍然不敢看她,只是当她向别处看时,才敢偷偷地扫她一眼。她是明艳的,让他有些目眩,那柔软袅娜的腰肢勾起他的无限想像。既然寄诗给他,那么继续下去应该不成问题。果然这天她同他定了后期,让他到城北她家里去。
找她的家费了他许多天的工夫,还好他终于在西池又遇见青衣,说好日子,她在某处柳荫下候着他。那日子来了,他跟随青衣走了很远,说是到了她家门前,却不进去,只在近旁酒肆中坐下。他饮酒,青衣也陪饮几杯。这样的等待并不寂寞,只是酒越来越多了。颓阳西下,青衣扶他起身,穿了几重朱户,他重重的身体倒在一席锦榻上,眼前是高照的宝烛,晶莹剔透的夜光杯,侯生的眼睛,和他的嘴唇,以及他的心,都是这样疲倦甜美并且沉醉了。
侯诚叔知道她们是来历不明的生物。他自己一人回到家中的日子里,尽管思念搅得他浑身不安,他还是忍不住再三想到这一切的诡异之处。他的身体上还残存着她的异香。他的皮肤还记忆着她皮肤的滑腻。她温柔而销魂的姿态让他想起来便如痴如醉。但他知道她们不是人间常物。他沿着旧日的道路走到城北去,寻找他饮过酒的酒肆,和他与情人放浪其中的那所宅子。他问了许多人,哪里是独孤家的住所,却没有人听说过,直到柳荫下一位箬笠老翁告诉他:她们是狐狸。
听说思念能够令死人复生。对侯诚叔来说,无日无夜长久的思念能够再次把她从虚空中召唤出来,这倒是真的。
小青衣的身影出现在他家廊下,就好像是走亲串友的邻家小妹。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信看,信中说,知道他已经向老翁打听到一切了,以她那么多年的人世经验,他在了解这一切后,对她还有这样的思念也真是少有。
欢喜中,他决定写一封复信给她。在屋中,青衣侍立一旁,葱管儿一样的玉指帮他研墨。他忍不住把那手儿握住,逐渐地,竟成了两人之间的拉扯。然而青衣那一点力气哪里敌得过他呢?在他身下,小青衣喘息着说:独孤娘子的性情是严厉的,如果他那样去做了,恐怕她便无法在她身边待下去了。但是侯诚叔不听。他的热火需要她来平息,那挣扎的、媚态横生的小动物,她曾经和他饮过酒,善解人意,并且一贯那样的娇怯。
他们约会的地方古木森森,到了日沉天暗的时刻,一切就更加怕人。宿鸟成群地飞去。暮色从四周覆盖下来。侯诚叔蜷卧在厚厚的落叶上,听着喧嚣的林中一切可疑的声音。
她来了。
“你为什么离开我那么久?”侯诚叔握了她的手说。
“你已经知道了,我的丑恶。”独孤女郎低下头,“我怎么有脸来找你?”
侯诚叔想起老者对他说的话。她不知道是几百年的狐狸了,会读书,会弹唱,也懂得一切人间的享乐。从老翁年少时至今,见她有过好几个情人,都因为各种原因分了手。她所说的丑恶,大约是指她有尾巴的真形,也有可能是指她那总不圆满的恋爱。但是侯诚叔眼下顾不得想这个。
“大丈夫生当眠烟卧,占柳怜花。”侯诚叔把低头羞愧的她揽入怀中,“我的一生没有别的指望,只要有你便是人间天堂了,我们二人哪怕醉着过了这一生,又有何妨?”
他们在她林中的别墅里度了销魂的整整十日。十日后,她对他说,回去找一处房子,他们从此要住在一起了。
十年就这么在她的照拂下度过了。
香艳欲滴的肉体只是他认识她的第一步,现在他慢慢地熟悉了她的一切。她每天早睡早起,头发总是梳理得很整齐。她吃得很清淡,也想尽办法调理他的饮食。在她的管理下,他的家事井井有条。她心地善良,待人宽中有威,家里所有下人都感激和敬畏她。她对他的意义不光是内助,外面的事情她也懂,像是个不戴头巾的男子汉,知道他应当怎样写文章,也知道他应当接近什么人,在哪一支政治势力中站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