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 七
二鼓时分,屋子里的灯火突然皆变成绿色,映得惨惨的棺木,在墙上拉下摇曳的影子。帐子被风吹动了,隐约可以看到里面坐着一个人。
头七这天夜里,按理,这停灵的屋中是不应有人的。死去的是李大郎,他才三十来岁,十几日前,人们还看见他在这街市上买馉饳。李大郎有三男二女,长长短短一屋孩子,所以他买回去一百个馉饳给孩子们做朝食。“李大郎是个好人,可怜好人不永寿啊。”来吊唁的人发自肺腑地说。他们从未见过李大郎跟什么人争吵,李大嫂也脾气好,两口子勤力俭省,笑脸待人,日子过得正是红火。他们听见李大嫂哼哼地哭,已经哭得没力气发声了,只剩下眼泪还收不住,热乎乎地在脸上淌。“大郎这是得的什么急病?”有人还在问。“命,这都是命,阎王让你三更走,不能留命到五更啊!”
李大嫂没有按照头七的规矩离开灵床,尽管先后有几波女人劝她离开。她时不时地掀开棺盖,看着大郎的遗容,便又哀哀地低泣起来。“大嫂,这一天是迎煞的日子,要是撞克着了,提防有大灾。咱们还要为孩子着想!”李大嫂仍是万般不肯走。于是,夜阑人寂,迎吊的人空了,儿女们也被安排在另外的屋中,这灵房里就只剩下大嫂一人,守着那忽而变作惨绿的灯火。
随着一阵阴风吹入,窗儿猛然开了。李大嫂透过帐子向外头望去,看见一个红发圆眼、手持铁叉的大长怪物从窗户中跳进来,它的手里牵着一根绳子,绳子上拴着大郎。怪物看到灵前有酒馔,就坐下来吃喝起来。这灵馔样样都是城里最好的厨师手艺,足以让怪物胃口大开。它的嘴巴很大,每吞下一样东西,肚子里就发出“咕咚”一声。李大嫂看见大郎了,趁着怪物吃喝,他走到旧日几案前长叹,接着又来到她身边,去揭灵床的帐子。
“大郎!”李大嫂扑上去抱住他,他浑身冰冷又没有重量,像一片又冷又湿的云。“大郎!你回来了!”
那怪物上前争夺大郎,李大嫂只是使尽平生力气,死死抱住不放手,一边大喊起来。等到五个儿女全都跑到灵房中来时,红发的怪物踉跄逃走了。大嫂抱着大郎的魂魄,把他放入大郎的棺木中,一家人守着低低地呼。这日黎明,大郎的尸身变得温热了。
他们一家仍旧过旧日的日子,夫妻俩像以前一样相爱,从来没有吵过架。就这样过了二十来年。直到有一天,李大嫂出门解手,迎面碰见了那个红发的怪物。“啊,李大嫂!我当年因为贪吃的缘故,被你弄掉了我的一个鬼。阎王枷了我二十来年,今日才算放出来。我要把你取走了!”说着,怪物便掏出绳子来,要套在李大嫂脖子上。这天夜里,李大嫂去世了,她所喜爱的丈夫李大郎还活着。
(事出袁枚《子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