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三个女人 第六章 天际处的人影

当整个埃顿荒原上这批人离去后,荒原点篝火的这个地方又回归到了往常的孤寂,一个浑身包裹严密的女性身影离开了那堆小篝火所在之地,慢慢接近了先前人们汇聚的雨冢。如果红土贩子一直在留神观望的话,他或许就会认出这就是先前在冢顶上茕茕孑立、见到有人走近便立即消失了的那个女人。她登上了冢顶的老位置,留在那儿迎接她的只是烧尽的篝火留下的红红的炭烬,就像已消逝的白天留下的一闪一眨的眼睛。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围绕着她的是一片渺茫无垠的夜幕,然而,跟底下荒原那一片漆黑相比,这片没黑透的夜幕或许可看作一个可原宥的轻罪,而不是一个不可饶恕的大罪了。[1]

她身材修长挺拔,举手投足处处表现出她的淑女风度,这便是眼下可从她身上看出的一切,她全身裹在一块按老式样对角折叠起来的长披巾里,头上包着一块大围巾,这是此时此地出现在这儿的必要之举。她背过身站着,避开从西北面吹来的大风;不过,初看之下,她背朝西北方向究竟是因为她所处的特定位置须得避开那凛冽的大风,抑或是因为她的注意力集中在东南方向,就不得而知了。

处于四下荒原中心点的这个地方是一片死寂,她静静地伫立着,跟这片死寂浑为一体,然而她为什么这样做依然是不得而知。她那非同寻常的定力,那种一眼可见的孤寂,对沉沉黑夜的毫不顾忌,以及其他种种,全都表现出一种无所畏惧的精神。这是一片广袤的乡野,它那无法改变的凶险环境曾使得恺撒每年总是急于在秋分前进攻,以摆脱它入秋后的那种昏冥[2];而从南方来的旅行者,又总是把我们这个岛国描绘成像荷马笔下的辛梅里安那片土地[3]一样的风景和气候,这样一个地方初看起来,肯定不是一个让女人感到友好的地方。

或许倒有理由认为她是在倾听风声,因为随着夜色渐浓,风声乍起,颇引人注意。确实,这风看来是应景而起,就像此景应此种时刻而随之出现一样。有时,风声听起来十分特别,此时此刻所听到的风声在别处是不可能听得到的。一阵紧接一阵的大风频频从西北方刮来,而每一阵风吹过便分化成了三种声音,能让人听出有最高音,次低音和低音。风儿吹过凹地和高处形成了一种高低起伏的风声,奏出了这曲最凝重的和声。接着还能听到一株冬青发出的浑厚的男中音。还有一种声音,听起来比前两种声音力量小,但音调却更高,它渐次减弱,拼命发出一种粗糙嗄哑的音调,那便是此处特有的声音。这种声音比其他两种声音更轻微,更难以立即听清,却更其能拨动人的心弦。这种声音或许便可称作这片荒原的语言特点;这种声音除了在荒原上能听见外,恐怕别处再也难寻,这倒也隐隐可解释这个女人之所以全神贯注的原因,她跟先前一样,始终伫立在那儿,一动不动。

十一月里所刮起的这一阵阵悲怆的风声,听起来跟一个从九十岁老人喑哑的破嗓子里唱出的声音非常相似。它是一种嘶哑的飒飒声,声音干枯,薄如破纸,它从耳畔刮过,让人听来声音是如此真切,这种久已听惯、被风刮过荒原的边边角角所造成的飒飒声,简直让人觉得可以用手触摸到。它也是无数细小植物被风刮过后一起发出的响声,这些细小植物既不是茎杆、树叶、果实、叶片、荆棘、地衣,也不是苔藓。

它们是已过去的夏季留下的干枯的轮生叶欧石南,当时它们是那么柔软,一片紫红色,如今却被米迦勒节[4]的雨水冲刷得惨淡无色,再被十月的太阳晒得干瘪僵硬。一片干瘪的石南叶的声音低不可闻,而数百片叶子发出的声音也只是在四下一片沉寂中才能听到,因而这整个山坡上无数片枯叶发出的声音,传到这女人的耳朵里,也只不过是一些时断时续的平板枯燥的宣叙调而已。然而在今晚这片若隐若现、飘忽不定的声音中,几乎没哪种声音能比它更有力量,能使一个聆听者马上会想到这声音的来源。在一个人的内心深处,能看见这汇合到一起的声音的无穷无尽;大风抓住了每个小叶的小小的喇叭口儿,从口里吹了进去,疾冲而过,又从这小小的喇叭口儿吹出,好像这小小的喇叭口就是一个巨大的火山口。

“精灵使它们感动”,注意到眼前情景的人都会感受到这句话的含义;而一个富有感情的倾听者原本具有的恋物情结或许还会升华到一个新的境界。毕竟,此时此刻,并不是左边斜坡上那一片昔日黄花儿在发出声响,也不是右边斜坡或是前面斜坡所发出的声响;它是某种具有人格意义的东西在同时透过所有这四周的花儿在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