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迷恋 第二章 新举措造成了一片失望
约布赖特很热爱他的同类。他深信,大多数人缺少的是一种知识,一种会带给他们智慧而不是富有的知识。他希望牺牲个别人来培养起一个阶层,而不是牺牲一个阶层来培养起个别人。更重要的是,他准备立即去作第一个牺牲。
从田园生活过渡到求知的生活,中间至少得经过两个阶段,而通常得经过更多的阶段;这其中一个阶段几乎必然是得在世事上猛进一步。我们很难想象,没有把想象中的社会目标作为过渡阶段,平静的田园生活能够很快转到知识的目标上。约布赖特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尽管他努力追求一种很高的思想境界,他依然依恋着一种恬淡的生活——不,在许多方面是一种狂放粗粝的生活,同时跟乡邻们如兄弟般相处。
他就是施洗者约翰[1],不过他讲道的主题是使人高尚而不是劝人悔悟。从内心来看,他着眼于乡村的未来,也就是说,他在许多观点上并不逊色于他同时代的大城市中的那些思想家。或许他会把他的这种进步思想的大部分归结于他在巴黎的勤奋刻苦的生活,就是在那儿他通晓了合乎当时时代通行的道德体系。
这种相对来说比较超前的地位,倒或许该算作是约布赖特的不幸呢。对他来说,这片乡野世界还远未成熟。一个人只应当在某些方面超先于他的时代:如果一个人在志向上完全处于超先地位,这便会成为他命运的一个致命伤。如果菲利普那个好战的儿子智力如此超群,到了想兵不血刃而推进文明的地步,那他就不是看来的那个英雄,而是成了个双倍的像神似的英雄了,然而这一来,我们也就不会听说有一个亚历山大大帝了。
若着眼于名利角度来看,这种先进主要应体现于把握事物的能力上。成功的宣传鼓动家之所以取得成功,就在于他们鼓吹的一套学说,是让他们的听众在一段时间里能意会但却没法言传的。一个人如果追求的是高雅不俗的美感而摒弃世俗功名,那么只有那些已将功名视作陈腐的人才可能理解他。要对乡村世界大谈文化先于奢华的可能性或许自有其真实性,然而这么做却是想去干扰人们早已熟悉的一种格局。约布赖特对这批埃顿荒原的隐民们大肆鼓吹,说他们不必经过充实自己,便会升华到一种具有洞察力的严谨境地,他就完全像是在同古占星术家争论,宣扬说,如果要从尘世升到纯洁的上天,根本无需先进入中间这段以太空间。
难道说约布赖特的心智已得到充分健全的发展了吗?不。一个充分健全发展的心智应当是一种没有特别偏歧的心智;我们可以安心无虞地说,有这种心智的人决不会被人当作疯子而遭囚禁,不会被当作异教徒而经受折磨,或是像一个亵渎上帝的人一样遭受苦难。而从另一方面来说,有这种心智的人也不会如一个先知般受到赞颂,不会被人尊作为一个牧师,或是像个国王似的受到顶礼膜拜。有这种心智的人通常感到的是欢悦和平凡。这种心智造就了罗杰斯[2]的诗,韦斯特[3]的画,诺思[4]的治国之才,汤姆林[5]的精神指导;具有这种心智的人能找到致富之路,几经曲折得到一个很好的下场,能体面地退出政治舞台,舒服安然地终眠,在许多状况中,他们还理所当然地得到了一块丰碑。这种心智是不会允许约布赖特做出这种抛弃事业,为他的乡亲做好事的荒谬举动来的。
他根本没去注意脚下的小路,径直往家走去。如果说有谁熟知这片荒原,那这人就是克莱姆。他对这儿的景致,地上的一切和荒原的气息都可说是息息相通。差不多可以说,他就是荒原的产物。他第一次张开眼看到的就是荒原,荒原便成了留在他记忆中的最初景象;他对生活的判断也受到它的影响;他的玩具便是他在荒原上发现的石刀和石箭,当时他心中还直纳闷:石头怎么会“长成”如此怪异的形状;他赏玩的花便是紫钟花和黄荆豆花;他的动物王国便是蛇和荒原小马;他交往的便是荒原上常来常往的人们。谁把尤斯塔西雅·维伊对这片荒原怀有的种种憎恶的情感转变成对它的种种爱恋,那么这个人便赢得了克莱姆的这颗心。他一边走一边凝望着这片荒漠的景象,心情十分高兴。
在许多人眼中,埃顿荒原是一片偷偷溜出了以前世世代代所在的地方、侵入了这一时代的不开化的荒地。它是一个早已过时的地方,没什么人会费心对它加以考究。方方正正的田地,编织起的篱笆,平原上的汪汪水草地方方正正,在晴朗的日子里看起来就像银光闪闪的烤架,在这种时候,这片荒原在人们眼里还会成什么别的模样呢?骑着马的农夫会朝一片片人工种植的禾本科植物微笑着,会宽慰地看着正在出土的玉米,悲哀地看着被飞蝇吃去的萝卜,对远处的荒原却只能蹙额而望。然而,对约布赖特来说,当他走回家时,他抬头眺望这片荒原,看见在某些人的尝试下,经过努力将荒地改造成耕地,然而过了一两年,便会重又陷入绝望,因为石南荆丛依然顽固地重新生长出来,这时他不禁便会产生一种狂放的满足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