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C电视台 (1962)(第2/4页)

您意思是说,一旦将记忆写下来,您就失去了它的感觉?

有时是这样,但只是涉及某类知性记忆。然而,举个例子——哦,多么难忘,半个世纪前的一个夏日,当我拿着捕蝶网奔下楼梯时,花匠在我们乡间别墅的客厅里摆放的花卉的那种新鲜欲滴:这样的记忆绝对是永恒的、不朽的,它绝不会改变,无论我多少次将这样的记忆赋予我的人物,它也永远和我在一起;红色的沙土、白色的花园长椅、黑色的冷杉树,这一切,为我永久地拥有。我认为这全是爱的缘故:你越爱一段记忆,这记忆就越强烈、越奇妙。我认为这很自然,因为我对往日、对童年的记忆有更深沉的爱意,超过对以后岁月的记忆,所以,在我的内心和自我意识中,对英国的剑桥或新英格兰的坎布里奇的记忆就不是那么生动,比不上对我们在俄国乡村领地的花园一角的记忆。

您是否认为如此强烈的记忆力会在作品中束缚您的创造欲望?

不,我不这么认为。

但同一类事件反复出现,有时只在形式上略有差异。

那取决于我的人物。

尽管在美国多年了,您还感觉自己是个俄国人吗?

我觉得自己是个俄国人,我认为我的俄语作品,这些年里写的各种长短篇小说和诗歌,是对俄国的一种敬意。我将之定义为因我童年时期的俄国的消失而感到震惊的波浪和涟漪。最近我在论普希金的英语作品中再次对俄国表达了敬意。

为什么您对普希金怀有这样的热情?

这源于翻译,一种直译。我想这样的翻译很难,它越难,就越让人兴奋。所以,这并非出于太在意普希金——我当然热爱他,他是最伟大的俄国诗人,这是无疑的——而因为这又是一种结合:既为找到了恰当的行为方式而兴奋,又通过自己的翻译接近现实,接近普希金时代的现实。事实上,我非常关注俄国的事情,我刚完成了对小说《天赋》英译的修订,这部小说是我三十年前写的。这是我俄语小说中篇幅最长,也是我自己认为最出色、最富乡愁的一部作品。小说描写了在20年代的柏林,一个年轻的俄国侨民文学和爱情上的冒险经历;但这个年轻人不是我本人。我小心翼翼地使我的小说人物与我的身份认同保持距离。只有小说的背景可以说包含一些传记材料。关于这部小说还有一件事让我很开心:也许我最喜欢的俄语诗恰好是我给予小说主人公的那首诗。

是您自己写的吗?

当然是我自己写的;此刻我想知道还能否用俄语背诵这首诗。让我来解释一下:诗中有两个人物,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站在一座桥上,河水映出落日,燕子飞掠而过,男孩转身对女孩说:“告诉我,你会永远记得那只燕子吗?——不是任何一种燕子,也不是那些燕子,而是刚飞过的那只燕子?”她回答:“当然,我会记得!”说完,他俩都热泪盈眶。

您用哪种语言来思维?

我不用任何语言思维。我用形象思维。我不相信人们用语言思维。人们思维时并不动嘴唇。只有那些文盲认字或思索时才动嘴唇。我不动嘴唇,我用形象思维。有时,一个俄语或英语句子会随着意识波动而浮现,但仅此而已。

您开始写作时用俄语,后来转向用英语,是吗?

是的,那是一次非常困难的转向。我个人的悲剧(不会,也确实不应引起任何人的关注)在于:我不得不放弃我的母语,放弃我天然的习惯用语,放弃我美妙的、极为丰富和无比温馨的俄语,转向二流的英语。

您写了许多俄语书,也用英语写了很多作品。在您的英语作品中,只有《洛丽塔》闻名于世,您因而成为一个“洛丽塔男人”,这让您恼火吗?

我没有恼火,因为《洛丽塔》是我自己非常喜欢的一部小说。这也是非常难写的一本书,它所要处理的主题与我自己的情感生活相比是如此遥远、如此陌生,我运用我的“组合”才能使之幻想成真,这给了我一种特别的快乐。

小说一出版就获得惊人的成功,您感到意外吗?

我感到意外的是这部书竟然能够出版。

考虑到这部小说的主题,您实际上对《洛丽塔》是否应该出版有所疑虑,是吗?

我没有疑虑。说到底,当你写了一本书,你通常会设想它的出版,即便在久远的将来。但是我很高兴,这部书能够出版。

《洛丽塔》有着怎样的创作过程?

她很久以前就诞生了,那是在1939年的巴黎。1939年,或1940年初,我感受到《洛丽塔》的第一次小小的悸动,那时,我正病倒在床,肋骨神经一阵剧烈的疼痛——犹如传说中亚当肋骨的突然剧痛。我能回想起的是,最初的灵感来自一个多少有些神秘的报章故事,我想这是在《巴黎晚报》上读到的。巴黎动物园的一只大猩猩,经过科学家数月的训练,最终用炭笔画出了动物的第一张图画,这张素描印在了报纸上,画的是这个可怜生物所居住的笼子的栅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