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电视台13频道 (1965)(第2/4页)

您能描述一下对美国的最初的反应吗?您是怎样开始用英语写作的?

在移居美国(1940年5月28日,在淡紫色的晨霭中抵达美国)的几年前,我就开始断断续续用英语写作了。在30年代后期,我住在德国和法国,将我的两部俄语作品译成了英语,还写了我的第一部纯英语小说,是关于塞巴斯蒂安·奈特的。随后,在美国,我完全停止了用母语写作,除了偶然写的一首诗,顺便说说,这首诗还意外地使我的俄语诗在紧凑和浓缩方面有所进步。我从俄语写作彻底转向了英语写作,这一转向是极为痛苦的——就像在爆炸中失去了七八根手指,要重新学习拿东西一样。我在1958年美国版《洛丽塔》的后记中描述了此书的写作过程。《洛丽塔》最初在巴黎出版,那时,其他地方的人都不要它,至今十年了——十年——时间爬得真慢!

说到《微暗的火》,虽然50年代后期我在纽约的伊萨卡就设想了赞巴拉传说的一些小玩意,但这部小说第一次真正让我怦然心动,它的微型结构相当完整地呈现出来,我匆匆记了下来——写在一本记事本上——那是1959年,我坐船从纽约去法国。书中国王,即赞巴拉的查尔斯探讨的那首美国长诗是我要啃的一块硬骨头。这首长诗的大部分是我在法国尼斯写的,那是冬天,我在“英国小路”散步或在附近的山区漫游。金波特的大部分评注是在这儿的蒙特勒皇家花园写的,这是我所知的最迷人、最启发灵感的花园之一。(9)我尤其喜欢园中那棵枝条下垂的雪松,树上犹如栖着一只毛发盖过眼睛的长毛狗。

您教文学的方法是什么?

我可以给你举些例子。当研究卡夫卡的著名小说时,我的学生必须确切地知道格里高尔变成了哪种昆虫(这是一种圆顶状的甲虫,不是马虎的译者所说的扁平的蟑螂),他们必须能够确切地描述萨姆沙住所的房间布局,门和家具的位置。他们必须知道《尤利西斯》中的都柏林地图。我相信具体的细节是很重要的;一般观念能够照顾自己。《尤利西斯》当然是一部非凡的艺术作品,也是一部不朽之作,尽管学术界的那些不学无术之徒将其变成一部象征或希腊神话的汇编。我曾经给一个学生C-或D+的分数,就因为他借用荷马的标题给它的章节命名,而不注意穿着棕色雨衣的男子的行踪。他甚至不知道这个穿棕色雨衣的男子是谁。哦,是的,让人们想方设法去把我比作乔伊斯吧,但是,对乔伊斯锦标赛来说,我的英语是一个弱项啊。

您怎么想到在瑞士生活?

我年龄越大,身体越胖,要从这张或那张安乐椅或帆布折椅起身就越难,我一坐下去就会满足地长出一口气。现在,我发觉从蒙特勒去洛桑旅行很困难,就像去巴黎、伦敦或纽约那么困难。另一方面,我愿意每天走上十或十五英里,沿着山间小路,寻找蝴蝶,像我每个夏天做的那样。我住在蒙特勒的一个原因是,我发现,坐在安乐椅上所见到的景色会根据我的心情或湖的心情,奇妙地起慰藉和振奋的作用。我还需补充的是,我不仅不是一个避税者,而且,我还得在大笔的美国税之上再交纳略少的瑞士税,美国税如此之高,几乎使美景黯然失色。我很怀念美国,一旦我恢复精力,我就会永远回到那儿。

安乐椅在哪儿?

安乐椅在另一个房间,在我的书房。它归根结底是个隐喻:这安乐椅就是整个旅馆、花园、一切事物。

在美国您会住哪儿?

我想我会住在加利福尼亚,或者纽约,或者马萨诸塞州的坎布里奇。或者这三个地方换着住。

因为您精通英语,您经常被拿来与康拉德相比。

嗯,我这样说吧。小时候,我是个狼吞虎咽的读者,所有的少年作家似乎都这样,八至十四岁期间,我很喜欢浪漫派作品——广义的浪漫派——如柯南·道尔、吉卜林、约瑟夫·康拉德、切斯特顿(10)、奥斯卡·王尔德,还有一些对年轻人有吸引力的作者。但是,如我先前在别处说过的那样,我根本不同于约瑟夫·康拉德。首先,他在成为英语作家之前并没有用母语写作;其次,我今天受不了他那种优雅的陈词滥调及原始本能的冲突。他曾写道,他宁可读加尼特译的《安娜·卡列尼娜》而不读原著!这就像面对一些愚蠢至极的人时福楼拜常说的:“简直是痴人说梦。”自从像高尔斯华绥、德莱赛,还有泰戈尔、马克西姆·高尔基、罗曼·罗兰这些可怕的庸才常被当作天才之后,我就对所谓“巨著”这类伪概念感到困惑和好笑。举例来说,曼的愚笨的《威尼斯之死》或帕斯捷尔纳克的夸张、写得糟糕的《日瓦戈医生》,或福克纳的南方编年史被认为是“杰作”,或至少是新闻记者所说的“巨著”,在我看来,是一个荒谬的错觉,如同一个被催眠的人同一把椅子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