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

纳博科夫这部以访谈为主的文集有过一个中译本,潘小松译,时代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书名为《固执己见》。出版社要出一个新译本自有其理由,新译与先前的译本也会有所不同,不完全是标新立异的缘故。原著书名Strong Opinions,“strong”意为“强烈的、有力的”,“opinions”意为“观点或见解”。潘小松以中文成语“固执己见”来译英文“strong opinions”这一短语,形义兼顾,可谓佳译。纳博科夫无论对政治、文学或历史都抱有自己的见解,从不人云亦云,而且还比较固执,甚至偏激。比如,他一味地反对苏俄、认同美国;比如,他坚持认为文学对社会没有什么贡献,艺术的伟大就在于奇特的骗局和复杂;比如,他“本能地对名人宣战”,诸多大文豪都不入其法眼,唯独对英国科幻作家威尔斯等极少数作家青眼有加。说纳博科夫在诸多问题上“固执己见”并不出格。然而,汉语的“固执己见”多少带有贬义,意为“顽固地坚持自己的意见,不肯改变”。此成语较早出自《宋书·陈宓传》“固执己见,动失人心”。所以,要是有人和纳博科夫打笔仗,可以批评他“固执己见”,但此书是他自己的一部文集,说自己“固执己见”就有点不合适了。查考原文,“strong opinions”原是书中一次访谈发表时采访者用的标题,纳博科夫觉得此次访谈“简洁明了”,就用其标题作了此书的书名。而无论采访者还是纳博科夫自己,他们采用这一短语显然不含贬义。所以,考虑到这一语境,我用一个意义更为正面的成语“独抒己见”作为新译本的书名。

纳博科夫是优秀的小说家,他的《洛丽塔》、《微暗的火》等佳作已成为20世纪小说经典。纳博科夫也是出色的翻译家,他不仅将自己早期创作的俄语小说译为英语,也将自己的英语作品,如脍炙人口的《洛丽塔》译成俄语。除此之外,他还将俄国19世纪伟大诗人普希金的代表作《叶甫盖尼·奥涅金》译成英语。一如他的文学创作,纳博科夫的翻译也有鲜明的风格。作者在本书的访谈和若干篇文章中论及翻译,虽不是完整的翻译理论,但出于自己的翻译实践,既实在又独特,显然也是一种“strong opinions”(独抒己见)。纳博科夫主张“直译”,即逐字逐句的翻译。他心目中理想的译本是:逐字逐句的直译,再加上丰富详尽的注释。他的《叶甫盖尼·奥涅金》英译本就是如此,厚厚四册,其中注释的篇幅远远超过了长诗本身。

纳博科夫反对“意译”。在他看来,意译在“好读”的名义下欺骗读者、伤害作者。意译与其说是翻译,不如说是改写。他说:“直译因其严格忠实于原作而难以被称为一首好诗,但这是真正的翻译,尽管生硬、不押韵;而改写者的好诗只是错误和即兴创作的大杂烩,尽管改写者用意良好,但某种伤害和欺骗是他们误导性译作的必然结果。”他认为,翻译的首要原则不是追求“好读”,“我渴望的是文字的精确性,不是文字的可读性”。他甚至说:“我的译本不好读,但我的翻译是可靠的、笨拙的、沉重的、奴隶一般忠诚的。”显然,对于翻译,纳博科夫最看重的是“忠诚”,即对原著的“忠实”,也就是中国现代翻译的先驱严复所谓的“信”。无独有偶,在民国初期一片意译的风气中,鲁迅先生也倡导和实践“直译”,强调忠实而不是好读,甚至提出“宁信而不顺”的“硬译”。面对有人对此的讥笑讽刺,鲁迅不惜说出硬话:“我的译作,本不在博读者的‘爽快’,却往往给以不舒服,甚而至于使人气闷、憎恨、愤恨。”简直和纳博科夫一样“固执己见”,真是两个倔老头!

读着纳博科夫对翻译的见解,同时翻译着纳博科夫的文字,尽管小心翼翼,但还是诚惶诚恐,生怕“无意识的欺骗”伤害了纳博科夫的文字。潘小松的译本有许多漏译和错译,固然在“信”上打了折扣,所以需要新译本,但我知道,“逐字逐句的直译”又谈何容易!有时觉得,翻译中做到“精确”要难于“好读”,当然,两者兼顾就更难了。因为原文和译文毕竟是两种不同的文字,惟妙惟肖、形神兼备实在是神来之笔了。因而,翻译总是一种背叛,也总是一种遗憾。

纳博科夫喜欢的一首俄语诗(其实也是他给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写的),有这样的情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站在一座桥上,河水映出落日,燕子飞掠而过;男孩转身对女孩说:“告诉我,你会永远记得那只燕子吗?——不是任何一只燕子,也不是那些燕子,而是刚飞过的那只燕子?”她回答,“当然,我会记得!”说完,他俩都热泪盈眶。这首小诗的情景让人感动,而一个译者在翻译中不也是要记得“刚飞过的那只燕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