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击魔术师(第2/6页)

我略歪一歪头,做出感兴趣的样子。

“如果不能高度集中注意力的话,即使魔术师的技术再纯熟,他的表演也会失去魔力。事实上,世间大部分的人之所以平庸,就是因为他们无法有效地集中注意力。”

他啜一口咖啡。我也喝一口。咖啡带着一股秋天味儿。

“那也是我每天去健身房的原因。”他接着说。“一般人去那儿都是为了塑造健美的体形。但我不是。体形对我来说只是副产品。我要的是通过机械的肌肉训练来集中注意力。说起来有点奇特,但我总觉得,如果要磨炼精神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通过肉体来磨炼,而反过来如果要使肉体更有魅力,则应该从精神方面下手。”

清瘦的侍者走过来问要不要给咖啡续杯。我们都说不要。他微笑着欠一欠身——他看上去有点像年轻时的卡夫卡——然后踩着侍者特有的弹簧步轻快地离去。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对了,”我说,“在杂志上看到过报道,说有个魔术师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一座埃及金字塔给变没了,那是真的?”

“很简单——利用光学原理,设置一面特殊构造的镜子,通过光线的折射,人们眼睛看到的只是别处的景象。老掉牙的戏法,旧药换新瓶而已。”

“也就是说,金字塔根本好端端地在原地没动过喽?”

“那当然,金字塔那玩意哪是说动就能动的。归根结底,魔术就是障眼法。其实绝大部分魔术都很简单,但问题是——”他用手指指自己的脑袋,“人类有一种本能的倾向:对自己眼睛看到的东西总是深信不疑,所以才会觉得魔术很神奇,很不可思议。但其实,眼睛是最信不过的。我们所看见的,要么是虚伪的假象,要么是露出海面的冰山一角。”

“那么我们该信什么呢?”我问——既然眼睛如此不值得信任。

他耸耸肩,不置可否。

“你不是大陆人吧?”我突然心血来潮地问。本来不该问的,但意识到时话已出口。

“出生在台北。孤儿。六岁时被一对美国魔术师夫妇收养。二十岁时他们在纽约郊外出车祸去世。从此便开始周游世界。我几乎走遍了地球的所有角落,除了南极。你知道,那地方没人要看魔术。”

我莞尔一笑。

我以为他也会问问我的情况——工作啦家庭啦爱好啦。但他没问。根本没有要问的意思。我松了口气。

他邀请我去看他的演出。“今晚八点,体育馆。”他招呼卡夫卡侍者拿来纸笔,用左手写了点什么递给我。“给看门的老头儿看这个就能进去。”他微笑着说,“票价不便宜。”

我道声谢谢,接过那张印有宾馆标志的淡蓝色便笺纸。上面写着大大的,字体激烈向左倾——就像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拉扯着——的英文:Thank You。落款是Edward。

演出很精彩。小丑上了发条似的跳来跳去,插科打诨。老虎懒洋洋地,毫不费力地钻火圈。大象随着爵士乐翩翩起舞。一开始,我看得很开心。简直无忧无虑。但好景不长。有一瞬间,我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开心。那种感觉,就像突然不经意间望见了不远处的另一个自己。一刹那——只是一刹那——世界仿佛被冻住了。随即一切恢复原状。全场再度爆发出哄堂大笑。一阵失落感涌上胸口。我并拢膝盖,埋下头做个深呼吸,忍住不哭出来。为什么总是这样呢?我想。为什么越在人多的地方就越觉得孤单呢?

过了一会儿,我轻叹一声,平静下来,继续看演出。但已经无法集中注意力。我不时心不在焉地瞄一眼坐在旁边位子的小女孩。小女孩大约五六岁,留着刘海齐刷刷的童花头,看得全神贯注目不转睛。那样子仿佛恨不得把整个马戏团给吞下去。我对她那种浑然忘我的样子十分羡慕。我也曾经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我也曾经能够浑然忘我。

不过,小女孩终究是要长大的,我想,只要时间过去。我往后靠到椅背上,看着小女孩小小的后脑勺发呆。我想象她个头变高,胸部隆起,每个月从身体的某个缝隙出一次血,对着镜子涂抹口红,跟男人亲吻,上床……不可思议。过了一会儿,我闭起眼睛,摇摇头,把那些画面赶出脑海。不知为什么,喉咙干干的,很想喝啤酒。

他的节目是压轴戏。全场灯光暗下来。音乐响起,又戛然而止,同时一束聚光灯的光柱打在舞台中央。他站在光里——俨然已经在那里站了很多年。他穿一身黑色晚礼服,不卑不亢地——就像托尔斯泰笔下18世纪的俄国贵族邀请女士跳舞那样——朝观众席略鞠一躬。

他表演的第一个魔术叫《换》。舞台两端分别立着两座架空的平台,每座平台上都竖着一根柱子。左边台子的柱子上五花大绑着一名性感女郎,女郎面带微笑,活像真人大小的芭比娃娃。右边台子的柱子空着。两座平台间相距大概二十米。除了一根立柱外,平台的上下左右前后都是空的。魔术师还特意邀请了一名观众——一个满脸粉刺的男高中生——围着台子检查了一番,以证明没有任何机关。随后两卷围成四面的白色幕帘从天花板上降旗似的缓缓落下,分别将两座平台罩在其中。他缓步走到舞台中央站定,微微低头,手里的魔术棒如指挥交响乐般优雅地扬起,轰鸣的乐声随之汹涌而出。音高一路攀升,当即将攀至最高点时,他果断地一挥手,乐声骤然消失,两边的白色幕帘哗地一下同时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