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边形的小屋 七
那天晚上下起小雨。雨丝迷蒙,让人几乎分不清是雾还是雨。不时有水流无声地从窗玻璃上淌下来。
当我醒来时已是午夜时分。头脑异常清醒,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睡了这么久。房间里的物件、无边的黑夜和淅淅沥沥的雨声仿佛都已经抽离于时间之外。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第二天有医学部的入学面试,我必须一早上班,确认会场的公告板、各种资料以及为教授们准备的茶水和点心是否已经安排妥当。不难想象会是非常忙碌的一天,所以我希望可以尽可能地多睡一会儿。
可是,我在床上辗转反侧,迟迟无法入睡。一闭上眼,就会看见雨丝在黑夜之中连天接地。定睛看久了,不禁一阵头晕目眩。
去倾诉小屋吧,我想。小谦和美登利小姐可能已经睡了,不过也不碍事,小屋随时都会欢迎我。我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大衣,径直出门。
这条路明明走过很多次了,我始终记不清林间小路的走向,每次都会迷路。每当我觉得“这次真的不行了”,打算放弃的时候,员工宿舍就会不可思议地出现在眼前。这仅仅是因为我是个路痴?
第一次这么晚登门,我的心里有点七上八下,万一那里一片漆黑、大门紧锁怎么办?幸好,员工宿舍管理事务所里灯火通明,暖炉也在工作,不觉松了一口气。
我在原地跺着脚,掸去大衣上的雨水。光着的脚很冷。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坏人,或者说,应该算是个好人。听上去很滑稽吧?我既没有进过警局的不良记录,也没有被停学退学;朋友不多,知己有几个;从不无故旷工,加班也毫无怨言;邻居女大学生大腿骨折的时候,还主动照顾她的一日三餐;遇到街头募捐也一定会掏出一张一百日元塞进募捐箱……
但是,这些事情完全不足以证明我是一个好人。人心的善恶是没有边界的,我只是在“好人”的入口附近天真地徘徊而已。
我并没有多想成为一个好人,也没有主张大家都要做好人的意思。只是觉得,靠自己的双脚慢慢走近心灵深处的想法和意志很重要。
也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天气格外寒冷,我不禁咳嗽起来。就连咳嗽声也被六边形柱体吸收得一干二净。我抚了抚胸口,继续往下说。
今天,我打算说一件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的事情。这件事我不打算再向其他人提起,而且,也没有再提起的必要。不过在这里,我可以畅所欲言吧?不管是过去的事还是未来的事,不管是事实还是幻想,都可以尽情倾诉吧?
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跟美知男分手。首先,如何让自己接受自己对他的“厌恶”之情,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此外,也不是因为恋恋不舍,还想跟他在一起才这样耗着。当时,我脑子里想的是如果再忍一忍,可能就能熬过这个节点,重新萌发出爱情——当然,感情的性质跟以往是不一样了。毕竟,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厌恶”这种感情。
可是,不管我等了多久,爱情终究还是没有复活,我们只是在泥沼里越陷越深。其实,我真正的敌人已经不是美知男,而是自己的感情。
我想方设法地找他麻烦、激怒他。可是美知男是那种临危不乱的人,总是那么冷静、稳重、谦虚。他的这种反应让我非常痛苦,欲哭无泪。我知道自己的做法的确有点幼稚,可也无可奈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当时我也非常认真地努力过。
那时我们正在我们共同好友的婚宴上,坐在我旁边的美知男不停地说着要重办订婚仪式的事。还是尽早办掉比较好,因为根本没有什么必要拖延嘛。戒指一直放在身边我也不放心啊。这次我们就租酒店的房间来办吧,那样就轻松多了,你不用自己做菜,我也不用端什么海鲜饭了。一定会很顺利啊。也不是一定要拘泥形式,在这里把戒指交给你,完成我们的终身约定也完全没问题的。你看,我一直带着戒指到处走,为的就是能随时为你戴上它。你别担心,我不会把它弄丢的……他变得比平时更加啰唆。一开始,我还含含糊糊地敷衍一下,后来渐渐懒得搭理,最后只是望着面前的餐盘出神。
坐在我左手边的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边上似乎没有熟人,独自默默地喝着葡萄酒。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
“你和新人是什么关系?”
趁着美知男上台致辞的空当,我主动跟他搭话。
“老朋友。”
男子的声音低沉沙哑,不肯多说一个字。
“你是从事哪方面工作的?”
“做陶艺。”
“烧制些什么样的东西呢?”
“等下派发的小礼物就是我的作品。”
“啊,那真是让人期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