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玛格丽特

随我来吧,读者!谁告诉你,世上没有忠贞不渝、真正永久的爱情?真该割掉这个说谎者的臭舌头!

随我来吧,读者,只要你随我来,我就让你看看这样的爱情!

不!大师他错了。那天下半夜他在医院里伤心地对伊万说,她把他忘了。绝非如此。她当然没有忘记他。

首先,让我们来揭开他不愿告诉伊万的那个秘密。他的情人名叫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他对可怜的诗人所述有关她的一切,全都是实话。他对自己情人的描绘也是确切的。她既美丽又聪明,还要加上一条:可以有把握地说,许多女人会不惜任何代价换取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那样的生活条件。玛格丽特三十岁,没有孩子。她丈夫是以重大科学发现对国家作出贡献的杰出专家,而且年轻、漂亮、善良、诚实,很爱妻子。夫妻俩住着漂亮的独家小楼,占有整个楼上层,就在阿尔巴特街附近一条胡同的花园里。那地方美极了!谁只要去花园看看就会相信我的话。有意者可以来找我,我告诉他确切地址和去的路线,那幢小楼至今保存完好。

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从不缺钱花。她可以随心所欲地买东西。她丈夫的熟人中也不乏有趣人物。她不必亲自当炉做饭。她从未体验过与别人合住一宅的要命烦恼。总之……她幸福吗?不,她不曾有片刻的幸福!自从十九岁那年嫁到这幢小楼里来,她便不知道幸福的滋味。诸神啊,诸神!这个女人究竟需要什么?!这个眼中总是闪烁着莫名其妙的火花的女人,她还需要什么!这个一边眼梢微微吊起,春天里用金合欢花装扮过自己的女妖精,她到底还需要什么呢?!我不知道。我不得而知。她显然说了实话。她需要的是他,大师,而绝不是这幢哥特式小楼,不是花园和钱。她爱他,她说了真话。连我这个如实讲故事的局外人,一想到玛格丽特第二天去到大师小屋得知他失踪时的感受,也不免把心揪了起来。幸好那天她丈夫没有按时回家,她未能向他坦露实情。

她千方百计打听大师的下落,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她只得又回到小楼里,在原地过起原样的生活。

然而,当肮脏的积雪刚刚从马路和人行道上融去,当带着腐味的撩人春风刚刚吹进气窗里来,玛格丽特心中的思念比冬天更加强烈起来。她经常偷偷地痛哭很久。她不知道她爱的人是死是活。随着这种绝望时日的迁延,她不免常常在日落黄昏时想到,她正和一个死人难舍难分。

必须把他忘掉,或者自己死去。只是不能这样苦度光阴。不能!忘了他吧,无论如何忘了他吧!然而,他是那样令人难忘,这便是痛苦的缘由。

“是啊,是啊,我犯了同样的错误!”玛格丽特坐在炉子边望着火焰说,她生起火炉是为了纪念他写本丢·彼拉多故事时燃过的炉火。“为什么那天夜里我要离开他?为什么?真是发傻!第二天我回到了他那里,我没有食言,可惜已经晚了。是啊,我回去了,就像利未·马太那样,只是太晚了!”

当然,这全是些傻话。即使那一夜她留在大师身边,情况就会两样吗?她能挽救他吗?多么可笑!我们真想这样大声说,只是对这个濒于绝望的女人不忍心说出口罢了。

星期五那天,当魔法家的出现已把莫斯科闹得沸反盈天,当别尔利奥兹的姑父被赶回基辅,会计师被抓走,另外还发生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荒唐事,就在那一天近午时分,玛格丽特在她自己的卧室里(卧室的玻璃晒亭朝向小楼的塔楼)从睡梦中醒来。

她没有像平时那样哭泣,因为她醒来时就有一种预感:今天终于要发生什么事了。她在心中呵护着这一预感,唯恐它弃她而去。

“我信!”玛格丽特庄严地悄声说。“我信!一定会有事情发生!不可能不发生,为什么要让我终生痛苦呢?我承认我说谎欺骗,过着见不得人的秘密生活,但也不该如此残酷地惩罚我。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情,因为任何东西总得有个尽头。何况我的梦就是预兆,这一点我能肯定。”

玛格丽特这样喃喃自语,望着被阳光照得通红的窗帘,慌忙穿上衣服,坐到三面镜子的梳妆台前梳她那短短的鬈发。

昨夜她做的梦确实与平时的不同。她痛苦了一个冬天,却从未梦见过大师。白天她在苦苦思念中度过,夜晚他便不再惊扰她。可是昨夜她梦见他了。

玛格丽特梦见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笼罩在早春阴霾天空下的凄凉绝望之地。她梦见烟雾团团的灰暗天空在迅速移动,空中无声地飞过一群白嘴鸦。一座歪歪斜斜的小桥横在浑浊的春季小河上。桥下长着些没有生气的树木,枝条半秃,样子寒酸,其中有一棵孤零零的山杨。从树木间远远望去,隔着一片菜园,看见一座原木搭建的小屋,像是单独的厨房,又像是浴室,鬼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周围死气沉沉,凄凉至极,令人恨不得吊死在桥边的那棵山杨树上。没有一丝微风,没有一片云彩,没有一个生灵。这里是活人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