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剖心泣诉

奥特·布克哈德从点了大灯的门口走出来,同阿尔伯特道别,这时候暮色已经深沉了。他站在栗树林下,贪婪地大口吸着清冷、柔和、带着树叶芳香的夜气,拭去额上大颗的汗珠。如果要想帮助朋友什么,就非得趁现在不可。

画室那边一片漆黑。画家不在工作房里,也不在隔壁的房间里。他打开了通往湖畔的门,轻手轻脚地绕着房子找了起来。随后,他看到画家坐在今天他被画时所坐的藤椅上。画家支着双肘,脸孔埋在手掌里,安静得像睡着了一般。

“约翰!”他轻声喊道,走过去,把手抚在他低垂的头上。

没有回答。他站在那里,默默地等着,轻抚那疲惫已极、痛苦万分的人粗而短的头发。除了有风吹过林间之外,周围一片寂静,充满了夜晚特有的安宁。几分钟过去了。突然邸宅那边的夜晚被惊动了,巨大的音波高昂地传了过来。那是饱满得仿佛要溢出来般的持续和音。随后音波又重叠了过来。那是钢琴奏鸣曲最初的一小节。

这时候画家抬起头来,轻轻拨开朋友的手站了起来,他那双疲倦得通红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直视着布克哈德,想要硬挤出一丝微笑,旋即又作罢了。就在这时候,他那僵硬的表情松弛了。

“我们进去吧。”他说着,动作仿佛要避开那边涌过来的音乐似的。

他走在前面,到了画室的门口又站住了。

“我想你不会在这里久留的吧?”

“多住一天不成问题。我想后天走。”他压低声音说道。

费拉谷思去摸开关。清冷的金属声响了一下,画室里所有的灯光全都亮得耀眼了。

“两个人再喝一瓶上好的葡萄酒吧!”

他拉铃叫罗伯特来,吩咐他准备。放在画室中央的布克哈德新画像,已经快要完成了。两人站在画像前看着,这时候罗伯特摆好桌椅,拿来酒和冰块,雪茄与烟灰缸也都放好了。

“好了,罗伯特,你可以去了。明天不用叫醒我!让我们两人聚聚吧!”

他们坐下来互相碰杯。画家在椅子上坐立不安,又站起来把灯关掉了一半,然后重重地坐了下来。

“画没能画完,”他开始说了起来,“给我雪茄!这幅画不会画得很糟的,不过事实上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他拿了一支雪茄,仔细地剥开,但在手指间神经质地转动了几下后,又放下了。

“这次你来这里没能好好招待,奥特,我真抱歉。”

他的声音突然哽咽住了。身子朝前倾,抓住布克哈德的双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里。

“你现在什么都知道了吧。”他疲惫地呻吟道。几滴眼泪落在奥特手上。但他不愿意失态,因而坐直身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镇静下来,畏畏缩缩地说:“原谅我。我们再喝一杯吧!你不抽雪茄吗?”

布克哈德拿起一支雪茄。

“可怜的人!”

两个人在平静的沉默中喝着葡萄酒,抽雪茄烟,灯光在磨光的玻璃高脚杯中闪烁,金黄色的葡萄酒看起来显得更加温馨暖和,淡淡的青烟在宽广的房间中袅袅摇曳。两人不时面面相对,心灵契合,再也不需要任何语言了,仿佛一切都已经说完了。

一只飞蛾嗡嗡鸣着在画室里飞来飞去,三四次咔嚓一声,在墙壁上激烈地撞击着。随后,飞蛾仿佛失去了感觉般,身体缩成灰色的三角形,有如一小块天鹅绒,停在天花板上。

“秋天同我到印度去吗?”最后,布克哈德迟疑地问道。

又是一阵漫长的寂静。飞蛾慢慢地走了起来。仿佛忘记了自己会飞似的,用灰色的翅膀向前爬了一小段的距离。

“说不定,”费拉谷思说,“也许会去。不过我们得再商量商量。”

“唔,约翰,我不想添你烦恼,只是你要再告诉我一些。我并不期待你与你妻子再和好,不过——”

“从开始就不和了!”

“也应该是那样的。可是会变得这么严重也真叫人吃惊,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那会毁了你。”

费拉谷思淡淡地笑了。

“我不会毁的,告诉你,9月里我大概会有12幅新画要在法兰克福展出。”

“那很好,可是这能持续多久呢?这毫无意义……约翰,你为什么不和你妻子分手呢?”

“这并没有那么简单……我说给你听吧。你还是知道来龙去脉的好。”

他喝了一大口葡萄酒,坐在椅子上,曲身向前。奥特则退到桌子后边远一点的地方。

“你也知道,我与妻子开始就处不好。这几年来,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坏,那时候也许还有各种补救的方法,但我怎么也无法掩饰自己那幻灭的心情。我总是一再地向阿迪蕾求索她所无法给我的东西。她不知道什么叫感动。我早就应该知道她是严肃而沉滞的。她无法豁达地,用幽默去化解困难。她只能用沉默与忍耐来对待我的要求,我善变的心,我的温柔和我的挫败。她的忍耐可以说是一种感人的英雄式忍耐。她的忍耐时常打动我的心,但这对我对她都毫无用处。只要我动怒,心怀不满,她就默默地承受着,痛苦着。随后我马上请求她原谅,希望我们能互相更加理解,试着想使她快活起来,却都徒劳无功。她变得更加沉默,把自己关闭在自己天生的忧郁性格里,一言不发。只要我在她身边,她就一脸卑屈,不知所措。不管我是暴怒还是高兴,她总是面带同样的镇静表情。我一走,她就一个人弹钢琴,去回想自己的少女时代。就这样我在鸿沟里愈陷愈深,最后连能对她说的话也完全没有了。就这样我全心全意专注于工作,开始学会仿佛筑起一座城把自己关起来似的,一心钻研在工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