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剖心泣诉(第2/4页)

显然地,他尽可能地保持自己的镇静。他并没有想诉说,也没有指责的意思。然而在他的话语里头,却处处可以感受到他的指责。即使不能说是指责,至少也可以感受到他是在诉说自己的生活已经崩毁,自己在年轻时的期待已经幻灭;诉说自己的精神已被判处无期徒刑,要在颠倒的、扭曲的、没有一丝快乐的生活中度过一辈子。

“从那时候起,我就常常想到要解除这样的婚姻生活,但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我已经习惯于安静地坐着工作。一想到法院和律师,一想到自己的生活习惯和各种日常细节都会遭到破坏,我就提不起勇气来了。那时候我要是另结了新欢,也许很容易就可以下定决心的。可是我的个性要比自己所想象的还要忧郁、深沉。我带着伤感的嫉妒,恋慕着美丽的少女,但却不能爱得十分深入。最后,我终于明白,只要我还全心全意爱我的画,我就无法全心全意地去爱别人。我把所有的愿望和欲望全都贯注到绘画里,用绘画来升华自己的感情,用绘画来忘却自己。事实上,长年以来,我没有容纳一个女人或一个朋友进入我的生活中——你也知道,不管我交上什么样的朋友,我都得先把自己不体面的事情坦白说出来不可。”

“不体面?!”布克哈德带点责备的口气小声说道。

“确实是不体面!我那时就已那样觉得,以后就再也没有改变过。不幸就是丢脸。自己的生活不能给人看,必须隐藏什么,必须掩饰什么就是丢脸!够了,不要再谈什么丢脸与不幸了。”

他神色黯然地凝视着酒杯,抛开熄了火的雪茄继续说下去。

“阿尔伯特已三四岁的时候,我们都很疼他,谈的都是他,为他而操心。到了阿尔伯特七八岁时,我渐渐心怀嫉妒,为了获得那孩子而开始战斗——这和我现在为了获得比埃雷而与她奋斗完全相同!有一天,我突然了解到,我爱那个孩子,没有他我就活不下去。但是那个孩子却渐渐地对我冷淡,愈来愈投向他母亲的怀抱。有好几年的时光,我一直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看着他的变化。

“有一次,那孩子病得非常厉害,我们很担心,把其他的一切都暂时抛开了,我在那些日子里,生活的融洽是从来没有过的。就在那时候,比埃雷出生了。

“自从小比埃雷出生后,他占有了我所有的爱,我又听任阿迪蕾离我而去。阿尔伯特痊愈后,爱我的妻子爱得更深了,我也不管。他为了和我对抗,成了妻子的心腹,随后成了我的敌人,最后他不得不离家远去。我已经放弃了一切。我已经变成一贫如洗、毫无欲望的人了。我不再对这个家发表任何意见,也不再处理任何家务,虽然是在自己家里,却有如客人一般,我宁可这样。除了小比埃雷之外,我什么也不要。就在我不能忍受与阿尔伯特共同生活,不能忍受家里的气氛时,我向阿迪蕾提出了离婚要求。

“我说我要比埃雷,其他的全都给她。她可以和阿尔伯特住在一起,也可以继续拥有洛斯哈尔台和我收入的一半,不,甚至更多都可以给她。但是她不愿意。她说她很乐意离婚,只要我给她必要的生活费用就行了,但是她绝对不能放弃比埃雷。这是我们最后的争执。为了挽救我仅有的幸福,我想尽了一切办法。我恳求她,不顾耻辱地向她低头。我威胁她,也对着她痛哭流涕,最后我暴怒了,但一切都是徒劳。她甚至还同意放弃阿尔伯特,于是忽然之间我明白了,这个安静坚强的女人是一点也不会让步的。她很清楚自己的力量是远胜过我的。于是我打从心底憎恨她,直到现在也没有丝毫改变。

“所以我叫来了泥水匠,增建了这个小小的家。从那以来,我就住在这里。一切正如你所看到的。”

布克哈德沉思地倾听着。一次也没有打断对方的谈话过。即使是在费拉谷思认为他会打断,不,希望他打断的时候也没有。

“正如我所想的那样,”他很慎重地说,“你把一切都看得那么清楚,我很高兴。那么,关于这个,我们不妨再多谈一些吧,这真是个好机会!和你一样,我来到这里以后,就一直在等待这个时机的到来。我们可以假定你长了一个可厌的脓疮,你有些难为情,很是烦恼。但我既然知道你有那么一个脓疮,你也就不必隐瞒,心情也会变得轻松些。然而这还不够,我们还得试着把脓疮割开,看看能不能治好它。”

画家凝视对方,沉闷忧郁地摇摇头,露出凄凉的微笑。“治好?这是不可能治好的。不过,你大可以放心地把手术刀划下去!”

布克哈德点点头。他是想把手术刀划下去,他确实不愿让这机会平白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