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4页)
朋友们争着在两个姑娘面前炫耀,他们谈话,主要用的是拉丁文。三个男孩似乎都在讨好那个女佣,愈来愈靠近她,逗着那小而笨拙的可人儿,偷偷地给予一吻。他们似乎很明白,在这里可以开玩笑到什么程度,因为全部谈话都是用很轻微的声音,这种光景实在滑稽,只有戈特孟没有这种感觉。他坐在地上静静地咀嚼东西,两眼凝视在小小的灯光上,一言不发。他有时用贪婪的眼光斜视着被他朋友们调情的那个姑娘,他们正互相地调换轮流。然后他又掉转眼光,因为他最喜欢看的是那个有辫子的少女,而这正是他自己所禁止的。可是他愈来愈不能自己了,目光对着那文静而美丽姑娘的脸上望过去,看见她黑亮的眸子直盯在自己脸上,如同着了迷似的,弄得戈特孟心神不宁,方寸大乱。
大约过了一小时——这是戈特孟所经历过最漫长的一小时——这时学生们谈话与调情的意兴已尽,刹那间大家都变得平静了,显得困惑地坐着,艾培哈已开始打呵欠了。然后那侍女说该散了,于是大家都站起来,逐一同她握手,最后是戈特孟。接着她们也同大家逐一握手,戈特孟仍是最后一个。康拉德率先从窗子爬出去,艾培哈与阿多夫跟在后面。当戈特孟正要爬出去时,犹豫地转过身来,看见那个有辫子的少女从窗里探出头来。
“戈特孟!”她低声说。他站住了。
“你还会来吗?”她问,声音怯弱得几乎听不见。
戈特孟摇摇头。她伸出双手来抱住他的头,他觉得她的小手抚触在太阳穴上有一股极温暖的感觉。她又伸出身子来,一对黑眸子紧盯着他。
“再来吧!”她讷讷地说,把芳唇印在他的嘴上,像小孩般吻了一下。
然后,他急急地转身去追他的朋友们,穿过了小庭园,蹒跚地走过苗床,嗅到了湿土与堆肥的气味,他的手在蔷薇枝上刮破了,赶紧爬过矮墙,走出村庄,向森林奔去。“再也不来了!”他的意志这般地命令他。“明天再来!”但他的心却哀求着他。
他们未曾遇到夜禽,平安地回到圣母泉,渡过河,穿过磨房,越过菩提树广场,再循暗道与屋檐,从柱窗进入修道院,回到寝室里。
第二天早晨,高个子艾培哈是被唤醒的,他睡得烂熟。所有的人都按时去望早晨的弥撒,喝早汤与上讲堂,可是戈特孟的脸色却难看得使马丁神父关心地跑来问他是否有病了。阿多夫警告地向他横瞪了一眼,于是他推说没病。但中午在上希腊文时,那齐士老是注意他,也觉得戈特孟似乎有病似的,不过他却没有作声,只是不断地观察他。直到下课后,才把戈特孟单独叫到图书室去替他做点事,免得被别的同学看见。
“戈特孟,”他说,“需要我帮忙吗?我看你好像有点不舒服,恐怕是病了。等一下你去睡吧,我会差人把病人喝的汤,同一杯葡萄酒送到你床边去,你今天不用再上希腊文了。”
戈特孟良久都没有回答,脸色苍白而困惑地望着他,低下头又抬起来,抽搐着双唇,欲言又止。突然,他把头扑在书桌上,扑在桌上镶有两个檞木小天使的头与头之间,忍抑不住放声大哭,哭得那齐士大惑不解地走过去,抱住戈特孟的头。
戈特孟听到他善意的声音:“好,好吧,朋友,你尽管哭吧,哭过了就会好的。既然你不说话,那你就坐下吧!我看你是受够了,大概你整个早上都在尽力克制吧!你做得很好,看不出什么痕迹来。现在你只管哭,尽量哭,哭过了就好了。你不哭了吗?已经好了吗?没事了吗?那我们现在到病房去,你好好去睡,今晚会更好的。跟我来吧!”
那齐士避开学生们的房间,把少年带到病房去,并在两张空床中指定一张给他。戈特孟开始脱衣服,而那齐士则去校长那里报告少年的病况,他也要了答应过给戈特孟的汤与一杯病人用的葡萄酒,这些都是修道院的现成饮料(beneficia),对患轻微病症的人是非常有效的。
戈特孟躺在病床上逐渐恢复他紊乱的心情。他在一小时前也许会说,今天怎么会这样地疲倦,精神紧张,脑中一片惘然,两眼发热。他一时一刻都想尽力把昨夜的事情忘掉,可是却是枉费心机而已——这倒不是指昨夜愚蠢而愉快地从关了门的修道院跑出去,也不是指在森林里夜行,在黑暗风磨河上溜滑的临时跳板,或矮墙上的爬进爬出、穿过窗子地道等等,而是指那黑暗厨房窗口的一瞬间,那少女的呼吸与言语,双手的触摸与她芳唇的轻轻一吻。这些是他如何也忘不了的。
可是现在又有一种新的恐惧、新的体验来袭了:那齐士对他的体贴,喜欢他,为他尽力。这个那齐士是个瘦长而略带嘲弄意味的人,也是个优雅、高尚、美貌而聪慧之士。可是他自己在那齐士面前,却羞惭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在他面前哭泣啊!更进一步说,在他面前要用最高贵的武器——用希腊文,用哲学,用精神的英雄气质与有品格的淡泊主义学派(dic Stoa)去争取这个优秀的人,那是他所无能为力的,也是他自己绝对不许可的:因为这会使人家看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