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5页)
戈特孟在这些梦里,兴奋的感觉仿如深沉地交织在繁复的织物里,在其中浮起可爱的过去;母爱、幼年时代、金光闪闪的人生曙光,以及满含诱惑的危险未来;在这些梦里,母亲、圣母与爱人往往混为一体。事后又觉得像是可怕的罪犯与神职工作者一样。他有时在这些梦里看见一切的得救与和谐,窥探人生的秘密:暗不可测的世界,充满不可思议的危险世界——但这些都是母亲的秘密,它们是由母亲而来的,也一起归向她。那些秘密是隐在母亲眼中黑亮的瞳孔里面的,是一道小而可怕的深渊。
他在这母亲的梦中,出现了许多久已忘怀的幼年时代,从无限深沉与忘却之中开出许多细小的回忆花朵,它们金光闪闪,芳香而又充满预感地拉回幼年的记忆,也许是当时的体验,也许是梦。他往往梦到鱼向他游来,冷冰冰、光溜溜地游到他身上,它们是黑色与银白色的,好像是天使从完美的境地里带来安慰他的幸福之音;然后鱼儿们又摇摇尾巴,把新的秘密从他身上带回去一隐而没。他时常梦见游鱼与飞鸟,海阔天空,自由翱翔,像是他的呼吸、他的视线、他的思想,从他身上出发,又回到他的身上。他时常梦见一个庭园,园里有不可思议的树木,硕大的花,暗蓝色的洞窟,魔术似的花园;在那些青草里徜徉着罕见的珍禽异兽,目光闪闪,树枝上盘踞着柔软的蛇;蔓草与灌木上挂满了晶晶的露珠,红艳欲滴的巨大草莓,伸手一摘便有血般的液汁流在手上;他倚在一株树上,顺手去攀折一根树枝,发觉树干与树枝之间隐着蓬乱的发丝,浓密如腋毛。有一次他还梦见自己,梦见他的圣名,梦见戈特孟,梦见克利索斯托姆斯,这个人有一张金口,用金口说话,话声有如雏鸟啁啾,莺声燕语。
更有一次他梦见自己长大成人了,却像小孩般坐在地上,面前有一堆黏土,他正在捏成小马、牡牛、一个小男人与一个小女人。他捏得很开心,就在动物与人身上加添了大得可笑的生殖器官。他在梦中觉得这事非常滑稽,并且在玩累后疲倦地走在一旁,忽然发觉背后有什么笨重的东西在移动,无声无息地。他回头一看,大吃一惊,但立刻转惊为喜,原来他所捏的那些土人土偶已经长成沉默的巨人,活生生地从他身旁走过,且依然还继续在长大,默默地前进,有如高塔般迈向世界。
与其说他是活在现实世界里,毋宁说是活在梦幻的世界里。真实的世界是讲堂、修道院的庭院、图书馆、寝室与教堂,这些只是表象的,超现实的梦幻世界中那一层易裂的薄膜而已。这层薄膜里什么都没有,只要把它戳上俩洞,里面就只是枯燥无味的讲义、单调的希腊文拼音、安再谟神父所采集的那些植物袋中所溢出来的草药香气,还有从拱形柱的石雕叶蔓上呈现出来的光景——为了揭穿现实的薄膜,突破安静而枯燥无味的现实背后,到达那灵魂的梦幻世界,这一点小小的刺激已经足够了。一个拉丁文的起首字母变成了母亲散出香气的脸孔,圣母经(Ave Maria)祈祷文的延长音符变成了天国的大门,一个希腊字母成了一匹奔腾的马,变成了直立的蛇。蛇的咻咻响声在花下消失,然后转瞬间又变成没有生气的文法书页了。
他难得谈起这样的事,只有两三次把这个梦幻世界告诉过那齐士。
“我以为,”他有一次说,“路上的一片花叶,或是一只小虫,也比整个图书馆里所有的书更有意义、更富内容。文学与语言是没有什么可说的。竟有时在写任何一个希腊字母,不管是Thetp(台泰)或Omega(俄美格)时,我只有把笔尖稍为转动一下,字母就变成了一条摇尾的鱼,这使我想到世界上所有的小溪与河流,想到所有寒冷与潮湿的东西,想到荷马(Homer)的海与彼德(Peterus)所涉的水。然后字母变成一只鸟,摇摇尾巴,拍拍翅膀高兴地啼着飞走了——嗳,那齐士,你大概认为这种字母不重要吧?我可要告诉你:神用来写世界的就是这种字母。”
“我认为它是最重要的,”那齐士悲伤地说,“是魔术的文字,所有的恶魔都用这种字来发誓。自然,这种字对于促进科学是不适宜的。精神是固定的,相信自己的符号,喜欢有形的、存在于现实的东西,不喜欢生成的东西。精神喜欢必然性,不喜欢可能性。精神是不容俄美格变成蛇或鸟的。精神是不能在自然中生存的。只能在反自然中生存,只能在与自然对立中生存。戈特孟,你现在相信了吧?你是决不会变成学者的。”
当然,戈特孟早就这样想过了,这是他很了解的。
“我根本不再努力去啃你们的精神了,”他半笑出声地说,“精神与学问的关系对我都是一样的,正像我与我父亲的关系一样:我相信我非常爱他!相信他说的话。但当我母亲却因此不会再出现时,我又明白了什么才是爱,拿父亲和母亲的样子互相比较,父亲的样子突然一下子变得又小又矮又丑,又讨人厌了。我现在把所有精神上的东西比作父性的,而不是母性的,是母性的敌对,我对它有着轻视厌离的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