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3/5页)
第二天早晨,城市已复醒来,人声嘈杂,戈特孟在昨晚过夜的修道院里洗了脸,拍掉衣履上的灰尘,来到那巷里叩门。有个女佣出来应门,却不愿立刻带他去见大师,不过他终于说服了那老妇人,带他进去了。雕刻师穿着工作服,站在一个不大的厅里,也是他工作的地方。这个留有胡子的高大男人,四十来岁,两眼炯炯有神地打量着这陌生人,问他有什么事。戈特孟回上了庞发宙神父的问候。
“没有别的事了吗?”
“师父,”戈特孟屏息地说,“我在修道院里看见过你雕的圣母像。哦,是那样亲切且逼真,使我对你油然而起敬佩之心。历经长久的流浪生活,饱受风霜饥饿之苦,我已是个谁也不怕的人,但却敬畏着你。我有一个大的希望,这个希望始终使我耿耿于怀。”
“你的希望是什么呢?”
“我想做你的徒弟,跟你学习。”
“有这样希望的年轻人,并不止你一个。可是我是不收学徒的,我已经有两个助手了。你从哪里来的?谁是你的父母?”
“我没有父母,也不是从哪里来的。我是修道院的学生,学过拉丁文与希腊文,后来我出走了,从此流浪在外,直到如今。”
“你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做雕刻师?你曾经做过这种事吗?你有图样吗?”
“我画过许多图样,但都不在身边。至于我为什么要学这种艺术,我可以对您说明。我曾经有过许多想法,看见过许多人的脸与身段,并且曾经不断地回想。在这些思想中有若干是我念念不忘、寝食难安的。我奇怪的是人各有形态,各具殊胜,譬如额角和膝部的配合,肩膀和臀部的配合,即使各人的人格与气质一致,内心深处相同,但每个人仍都各有不同的膝、眉与额,这岂不是很奇怪吗?还有更使我奇怪的,是我在某一个夜里,帮助一个临盆待产的女人,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为什么每一个人在痛苦与快乐达于顶点时的表情,都是一样的呢?!”
雕刻师逼视着这个陌生人。
“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师父,我知道,这正是我从师父的圣母像上所发觉出来的,这对我是何等喜悦与惊愕,我就是因此而来的,在那美丽高尚的圣母像脸上,真不知含有多少痛苦,同时所有的痛苦又变成多少真正的幸福与微笑了!当我看见雕像时,我燃起了心中之火,觉得我多年的思想与梦想是确实的,突然有了新的意味,于是我就知道该做什么,该去何处了。倪克劳师父,我衷心请求你收留我,让我跟你学习。”
倪克劳注意地倾听着,没有不高兴的样子。
“小伙子,”他说,“你对艺术的体悟非常的惊人,连我也惊奇在你这样的年龄居然能知道这许多苦乐,我觉得与你把酒作一夕谈,应是愉快的事。可是一起谈愉快与聪明的话,不如一起生活与工作几年更好。喏,这是工场,将是工作的地方,不是闲谈与空想之所,而是用双手实干的地方。我老实对你说,你不必再走了,且看你能做些什么。你曾经使用过黏土与蜡吗?”
师父的话使戈特孟联想到好久以前的梦,他在那梦中用黏土塑成了些小泥像,而突然间它们都站立起来变成巨人。不过他没有提起这件事,只认自己从未做过这类的工作。
“好,那你就画点东西吧!你看,那边有桌子,纸张与木炭。你坐到那边去画,你可画到中午或傍晚。也许从这里面我会看出,你是擅长什么的。好吧,谈话到此为止。我要去工作了,你也去做自己的事吧!”
戈特孟坐在指定的绘图桌上,要画坐在椅上的倪克劳。他并不急于开始工作,只是先坐在那里等,静得像个怯懦的学生,好奇与满怀爱心地注视着师父,师父正向他半朝着背,用黏土在制作一个小泥像。戈特孟注视着他,他的头发已有些灰白,可是有着坚定、高贵与传神的匠人之手,寓有微妙的魔力,和戈特孟所预料的并不一样。他原以为对方是个年老、拘谨、胆小、无趣、不幸福的人。现在从他在工作时,目光炯炯、观察入微的印象中,戈特孟不由对师父的整个形态有了更仔细的观察。他想,这个人也许是个学者,是个静肃的研究者,专心于工作,从事许多前辈的研究,将来一定会把这些传给后辈的,这是一种不屈不挠、一辈子也做不完的工作,是积累许多年代的劳力与毕生从事的工作。至少这从师父的头上可以看得出来,他很有耐性,很富修养,为了认识世界上一切工作的价值,抱了很谦逊的态度去学习,但也对自己的使命赋予信心,所有这些都从他的头上表露无遗。另一方面,师父的手又使他悟出了别的事情,双手与头脑之间有不同的地方,这双结实而又敏锐的手指,黏土在他手里,就好像是抱着爱人的男人的手一般,充满情感,那样热切地爱抚;悦色而又虔敬,确实而又灵巧地活动,像是古老而有经验的老手。戈特孟对于这双妙手看得出神而又心悦诚服。他是很想画出这位师父的,只是由于一时之间不能得心应手,倒使他颇费踌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