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4/5页)
戈特孟注视着工作中的艺术家,约莫有一个多小时之久,要想摸清楚这个人的秘密,并且开始在他心中形成一个个别的画像,在他心灵的面前清楚地显出他最熟悉、最崇拜与心爱之人的形象,虽然这些相貌也有各种的特征,有许多内在的冲突,却是没有破绽与矛盾的。这是他朋友那齐士的影像,他的轮廓愈益趋向统一与完整,这个可爱的人其内在法则便愈加明显地在他的影像中表现出来,高尚的头显现出了精神,美丽伶俐的嘴与略带悲哀的眼也表现出在工作时的紧张与高贵,瘦肩、长头、纤细高贵的手,无不为出神入化的奋斗而生气勃勃。自从他离开修道院、离开朋友以来,把那齐士的形体看得这样清楚,看得这样完整,这还是第一次。
戈特孟如同在梦中失去了自己的意志般,恍兮惚兮地开始描绘,用可爱的手指恭敬地画出在他心中的姿势,却忘了师父,忘记了自己处身的地方。他没有注意厅里的光线渐渐地移动,没有看见师父已几次望过了他。他像在作一件专注的行为一般,完全沉湎在心中所形成的课题里了,把活着并保存在他心里的朋友形象画出来。他自己虽然没有感觉到,可是他的行为却是在作一种赎罪与感激。
倪克劳走到绘图桌旁说:“是中午啦,我要去吃饭,你也可以同去。让我看看你画了什么吧。”
他走到戈特孟背后,望着那张大画纸,然后把戈特孟推开了些,小心地把那张纸拿在他灵巧的手里。戈特孟恍如从梦中醒来,畏缩地看着师父。师父一面用双手捧着画稿站着,一面用尖锐的眼神,很仔细地看着。
“你画的这个人是谁?”倪克劳看了一会后问。
“是我朋友,一个年轻的修士和学者。”
“好,你去洗手,到那边天井里的喷泉旁洗,然后跟我去吃饭。我的助手们都不在,他们去外面工作了。”
戈特孟听从地前去喷泉旁洗了手,不知师父在想些什么。当他回来时师父已经走了,只听见他在隔壁房间响动的声音,然后他又走了出来,洗过了手,换过了干净的布上衣,看上去仪表堂堂。他们穿过满是新像与旧像的走廊,走进一个漂亮的房间,地板、墙壁与天花扳都是硬木做的,窗隅已经摆好了食物。有个少女走进来,戈特孟认出她就是昨晚那个美丽的小姐。
“李斯佩,”师父说,“你再拿一份菜肴来,我带来了个客人。哦,真的,我还没有问他尊姓大名哩。”
戈特孟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哦,戈特孟。我们能一起吃饭吗?”
“等一下,爸爸。”
她说完拿起一个盘子出去,不久又回来了,同女仆端来了猪肉、豆子与白面包。父亲边吃边同女儿谈话,戈特孟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坐着,吃了一点点,有些局促不安。他很喜欢这少女,她长得十分漂亮,几乎像她父亲一样高大,但她却端正地坐着目不斜视,好像坐在高不可攀的玻璃后面,既不同客人讲话,也不瞧他一眼。
师父吃完饭后说:“我还要休息半小时,你到工场去,或去外面散散心,我们等下再讨论问题。”
戈特孟行了礼出去了。师父看过他的画稿已经有一个多小时了,然而却一直没有谈起这件事情,现在他只好再等半小时了!他没有去工场,也不想再看那画稿,就直接走到天井去,坐在井边,看那泉水不断从管子里喷出来泻落在深黝的石盘里,微风吹拂,溅起了白珍珠般的水花,四下白茫一片。在泉水里他看见自己的倒影。想到现在的自己早就不再是修道院和丽娣雅身旁的戈特孟了,也已不再是森林中的戈特孟了。他想,我也和任何人一样,缓流而去,不断地蜕变,最后归于消灭,反不如艺术家创作的人像,是永恒不变的生命。
他想,也许死亡前的恐怖是一切艺术的根本,或者也是所有精神的根本。人怕死,畏惧暂时的事情,由于一再看见花开花谢而兴起悲思,觉得即使自己心里有确实的东西,也会马上成为过去而告枯萎。然而艺术家的创作人物,思想家的寻求法则、创立体系,却是为了从伟大死神的不变铁律中拯救出一些东西来,好使它流传于身后。师父用来雕刻美丽圣母的那个女模特儿也许已经玉殒香消,而且师父也会死去,住在他家里的将会换成别人,坐在他桌上吃饭的也将会换成别人,时移物非——可是他的作品却是永存的,在百年后还会在静静的圣堂里发光,永远这么美丽,嘴角的微笑、哀凄的表情,这一切都成了永恒。
戈特孟听见师父从台阶上下来,走进工场里去了。他在那里踱来踱去,一再注视着戈特孟的画稿,然后站在窗边,吞吞吐吐地说道:“依照此地的规矩,凡是做学徒的,照例是要学4年,而且他的父亲还得付学费给师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