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5页)
除了这种好奇心之外,还有些别的事情使他不安,他非常喜欢师父的漂亮女儿李斯佩,可是却很少见面。她从不到工场来,而他也摸不清,到底是她冷酷无情,还是师父不让她见人,或是她生性如此?师父再也不邀他同桌吃饭,连和她相遇都不容易。李斯佩是个极可爱而保守的千金小姐,要想不和她结婚而谈爱是不可能的。而且谁要想娶她,也必须是上流家庭的子弟,而且还须是上级公会的会员,要有房子与财产。
李斯佩的姿色不同于吉卜赛女人与蛾眉村女,戈特孟在看见她的头几天就已心神不宁了。他对她一见倾心,同时也产生疑虑,甚至烦恼。她很稳重、纯洁,有教养而贞淑,却不天真,而且一举一动都显得冷酷、骄傲,所以她的纯洁并不令他感动,也对她无计可施,对于那些过分纯洁的女孩,他是无从诱惑的,可是正由于如此更刺激戈特孟的欲望,引起他的遐思。她的美姿印在他心里,他希望把她雕个像,不过不是像现在这样,而是奋起的、有情感的、烦恼的李斯佩,不是纯洁的处女,而是赎罪的妇女。戈特孟时常渴望这个安静、美丽而骄傲的脸,不管是快感或痛苦,他都希望有天能揭开其秘密,把它暴露出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面孔盘据在戈特孟心里,虽然不是念念不忘,至少希望在成为艺术家后,能把这个面孔表现出来,可是这个面孔总是时隐时现——这就是他母亲的脸孔,是他长时不见的脸孔,是他与那齐士谈话之后,从失去记忆的深渊里,发掘出来的脸孔。在那些漫游的日子当中,爱情之夜,憧憬之时,有生命之危的当儿,濒死之际,母亲的面容渐渐地变了,变得丰盈、深刻而多姿,这不再是他自己母亲的脸,而是由他母亲的脸与脸色渐渐变成的另一个面孔,也就是夏娃(Eva)——人类之母的像。倪克劳师父在几个圣母像里所表现的,正是这种完全而强烈的痛苦,这些在戈特孟看来是无与伦比的。所以他自己一度希望过,要是他成熟得有足够把握时,他要做个“夏娃·母亲”的像,把它作为心中最可爱宝贵之物。不过这个母亲的像是从他记忆中的母亲像经过不断的变化与成长而来的。他要透过母亲的形象里雕出同时包容有吉卜赛女郎李瑟、骑土女儿丽娣雅,以及另外几个女人面孔的特征的面容。这个他根本的母亲的雕像,不仅要把所有他爱过的女人的面孔雕刻在这上面,还要把他的每一种感触与体验,统统从这个像上表现出来。如果以后他完成了这个作品,那么显而易见的,这不是表现某一个特定的女人,而是作为人类最初之母的生命之像。戈特孟相信他常在梦中看见母亲,但是她的面孔却是夏娃的面孔,除了把生与喜乐、死与痛苦在夏娃的脸上表现出来之外,他还有什么能做的呢?
戈特孟在这一年中学了不少,素描的手法也很有进步。师父除了木雕之外,也已教他试作黏土的塑像。他第一件成功的作品是个一尺多高的黏土像,那是丽娣雅之妹尤丽安甜美而富诱惑的姿态,深得师父的称许,他本来希望用铜镕铸的,可是没有实现,这个像要是给神父拿去用就未免太不贞洁、太世俗了。接着他用木头雕刻那齐士的像,雕成如使徒约翰的像,因为倪克劳喜欢,所以在完成时把它加入人家定做的耶稣钉十字架的像中,这项工作本来是由两个助手做了好久的,最后才交给师父完工。
戈特孟在雕那齐士像的时候,灌注了深厚的爱,并且在这工作中又发现了自己,发现了他作为艺术家的天职与灵魂。这一来,他渐渐地越了轨,而且时常如此:色情、舞会与酗酒、赌博、争吵,整天或几天都不去工场,或者工作时无精打采。但是他在雕使徒约翰像时,不断把他喜欢而想着的姿态,纯熟地从木头上表现出来,他只在心里有准备时工作,这时的工作是专心与谦虚的。由于他专心,不喜也不悲,不知生的快乐,也不知生的短暂,他的心中又有了那种虔敬的、光明的、纯洁的感情,这种感情曾经是戈特孟热衷朋友、乐于被朋友指导时所有的。站在雕像前面,用真正的意志造像的不是戈特孟自己,而是另一个人,是那齐士,是他正在挥动艺术家的手,把生命从以往与变化中跨出来,把他的本质表现在纯粹的塑像里。
戈特孟纯粹的作品经常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完成的,然而他却没有忘记师父是怎样完成圣母像的,所以在后来的星期日,他还时常去修道院看师父以前所作的那些雕像——那些雕像有几个最好的放在上面的廊下,正是用这种神秘与神圣的方法制成的——以便自己也会做出如师父所作的那种与众不同的、唯一的,更神秘而充满神圣的雕像,也就是人类共同之母的形象。啊,只有人的手才能做出那种仅有的艺术作品啊!这种作品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没有被野心与虚荣所污染的!可是他也早已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人也可以造出别种像的,像美观的与赏心悦目的东西,用优越的技巧制造的东西,都是为了爱好艺术的人而做的,可以装饰教堂与会议室的。但是美好的东西不一定是神圣的或有真正灵魂的像。他知道倪克劳与别的师父所作的许多作品,不管外形如何的优雅,做工如何的精细,也只不过是用来消遣的东西而已。对他来说,这些技巧上的快乐,由于名誉心或好玩而制作出来的东西,却是悲哀与可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