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3/4页)
“我会再见到你吗?”那齐士问。
“哦,当然,只要你漂亮的马不送掉我的命,你会再见到我的。这里没有人会再叫你那齐士,也不用替谁担忧了。你放心好了。别忘了注意艾利西。不要让任何人去动我的雕像!我已说过了,那个像在我房间里,你可不要把钥匙离手哦!”
“你喜欢旅行吗?”
戈特孟眨眨眼说:“唔,这是我所喜欢的,一向如此。不过此刻我到哪里去,我想都不会有多少快乐的。你会耻笑我的,我难于别离,真讨厌这种恋恋不舍的脾气。这是一种健康与年轻人所没有的病,倪克劳师父也有这种病的。啊,别谈这些无用的话了!那齐士,祝福我,我要动身了。”
于是戈特孟骑马离去了。
那齐士不断念着这位朋友,替他忧虑,真舍不得他走。这个可爱而粗鲁的人,会像逃走的鸟般再飞回来吗?现在这个不可思议的人又成了脱缰之马,去过逍遥自在的好奇生活,去追求他强烈而黑暗的前途,向暴风雨与贪得无厌的世界奔去,愿神保佑他回来。这个人又像蝴蝶般自由自在地飞了,他又会再度犯罪,诱惑妇女,追逐欲望,也许又会再度陷于杀人的危险,坐牢与被杀。这个叹息年华不再的昔日金发少年,眼里流露出多少忧虑,怎能不为他担心!好在那齐士是衷心喜欢他的。这个执拗的孩子又想去克服困难,再度与各种经验奋斗,这倒是令那齐士喜欢的事情。
院长每天都在想念他的朋友,那是爱,是渴望,是感伤、忧愁,间或是忧虑与自责。要不是他对朋友说他那样喜欢他,而有异于别人的话,也许他会因他与他自己的艺术而变得丰富吧?他很少对他谈过这件事,也许是太少了——谁知道他是否会接受他呢?
那齐士不仅没有因戈特孟变得更丰富,反而变得更穷和更弱了。他没有把这些告诉戈特孟,的确是对的。他住的世界是他的故乡,而他的世界则是修道院的生活、职务、学问,美丽与经过缜密思考的建筑。但由于这位朋友而使他产生激烈的动摇与怀疑,从修道院、理智与道德的观点来看,他本身的生活是明明白白的,这种生活与方式是正是正当的,固定的,有秩序与标准的,是秩序与严格服务的生活,是长期的牺牲:永远朝向明晰与正义而努力的生活,比起一个艺术家、流浪者与好色之徒的生活是要纯洁与好得多的。但是从上面,从神的立场来看,真正模范生活的秩序与纪律,需要放弃世俗的声色之欲,疏远丑恶与流血,而皈依哲学与虔诚,这样会比戈特孟的生活更好吗?难道人真要过这种规律的生活,遵照时间、任务与祈祷的钟声来行事吗?人真要研究亚里斯多德与圣托玛斯,会希腊文,抹杀感官而逃避世俗吗?他的感官与冲动,犯罪,寻欢与绝望的能力,不都是神所赋予的吗?那齐士在想到他的朋友时,脑海中不停地涌起这些疑问。
由于这些疑问,那齐士脑中盘旋着戈特孟的种种。现在他微笑与可悲地,回忆从青春时代以来教导他朋友的各种情景。他的朋友都曾感激地接受,始终认为他是优越与具有指导能力的。然而他的朋友却在百般静寂中,从鞭挞般的生活风暴与痛苦中跳出而诞生了他的作品;这不是话语,不是教训,也不是说明与警告,而是真正的高尚生活。相反的,他的知识,修道院的纪律与辩证法,相形之下是多么的贫弱啊!
当他在为这些问题打转时,也像许多年前一样地恼怒起来,那是当戈特孟年轻时,他曾彻底警告过他,想把他的生活换个新的环境,但自从他的朋友回来之后,却震动了他,而不得不怀疑与检点自己。
几星期过去了,栗树早已开了花,淡绿乳色的小毛榉叶也成为黑色,变得坚硬结实,门楼塔上的鹳也早已孵化了卵,连小鹳都在学飞了。戈特孟离开愈久,那齐士发现他所给予自己的也愈多。修道院里有几位学问丰富的神父,一位是柏拉图专家,一位是杰出的文法学者,还有一两位是敏锐的神学家和几个认真诚实的修士,都是性情真挚的,可是没有一个人比得上戈特孟,没有一个是那齐士真正的对手。戈特孟给了他无可补偿的东西,现在他很难过失去了他,焦急地向往怀念着远方的朋友戈特孟。
他时常到对面的工场里去,鼓励艾利西,这个助手继续在进行着祭台的工作,但却巴不得他师父早日回来。院长有时会打开戈特孟的房间,看看玛丽亚的雕像。他小心地揭开雕像上的布,伫立在像旁。他不知道这个雕像的来历,戈特孟从来没有告诉他丽娣雅的事情。但他可以感觉出这个少女的形态正长久地活在他朋女的心中。也许戈特孟诱惑过她,说不定还欺侮和离开了她。但是戈特孟把她放在心里,比最好的丈夫更为忠实。爱着她的人将她的脸、姿态与手雕刻成永恒的塑像,以吐露他的赞叹之思。那齐士也在食堂讲台上那些雕像里看见朋友的好些故事,其中有流浪者的故事,有失去故乡与不忠实男人的故事,但是留在这里的都是善良与诚实的,充满生命之爱的。这种人生是多么神秘,那水流本是混浊与急速的,然而结果是多么高贵与澄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