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3/4页)

戈特孟在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之后,在那齐士发现他又醒来和开口讲话时,他已经有好多天不曾言语了。

“安通神父说你常常感到很痛苦,戈特孟,你为什么能那样安静地忍受?我觉得你现在已看见和平了。”

“你是说与神和平的事吗?不,我没有看见神。我不想与神和平,他把世界弄坏了,我们用不着称赞神的,我是否赞美他,他根本不会在乎的,他已经把世界弄糟了。但我已把痛苦与和平相结合了,这是对的。以前我不能好好忍受痛苦,尽管有时我认为死是简单的事,但这只是错误的想法。当我在海英利希伯爵家中的那个夜里,才知死是件严重的事,我想我不能这样简单地死去,我还很强壮,很野蛮,那帮人必须砍两次才能把我杀死,可是现在一切都已变了。”

他说得疲倦了,声音变弱了。那齐士要他自己多加保重。

“不,”他说,“我要讲给你听,以前我耻于说这些话的,你一定会感到好笑的。我是说,前次当我骑马离开这里时,并非全无目的,我已听说海英利希伯爵又来了,他的情人安克纳又和他在一起。算了,这你是不在乎的,就是我今天也不在乎了。不过那时得知这件事时,我只想到安克纳,她是我认识的和所爱之人当中最美丽可爱的女人,我要再见到她,要再度与她欢乐。我策马而去,一星期后看见她了。谁知她已经变了,她已更加美丽,我找机会同她谈话。那齐士,你想想:她对我竟毫不关心啦!我的年龄比她大,已经不漂亮,不能再满足她,她拒绝了我。这样一来,我的旅行真的完了,但我不愿那样失望与可笑地回到你这里来,只好继续旅行。当我再去时,所有的力量,青春与聪明都已不知何去,我竟策马下溪,跌入溪中,折了肋骨,倒在水里,当时我才感觉到真正的苦痛。我跌下去时就觉得胸中内侧受折,听见折断的声音时倒是变高兴的,也觉得很满意。我躺在水里,觉得这下子非死不可了,不过那滋味与在牢里的情形完全不同,我倒不觉得死是坏事,只觉得激痛,从此以后时常作痛,不知是梦是真,那就随你说了。我躺着时胸中痛得如同火烧,不由得叫出声音来,同时听见有声音在笑——这种声音是我在童年时代之后就不曾听见过的。那是我母亲的声音,是充满快感与爱的深沉的女人声音。这时我看见我的母亲,母亲就在我身边,把我抱在膝上,解开我的胸部,把手指深入到我的肋骨之间,要把我的心脏取出来。当我看见心脏时,我明白了,也不痛了。啊,要是现在这痛苦再来,那已不是痛,而是我母亲取出我心脏的手指。母亲有时发出像得到快感时的呻吟声,有时又发出好听的笑声。她时而不在我身边,而在天上,我在云中看见她的脸,脸大得像云似的,一面飘动,一面悲哀地微笑,我吮吸她那悲哀的微笑,她把我的心从胸中掏出来。”

他不断说起她,说起母亲的事情。

“你还记得吗?”他在最后那几天曾有一次问道,“我一度把我的母亲忘记了,当时我也感到很痛苦,好像动物正在咬食我的肠。那时我们都还是年轻貌美的少年人。从那时起,母亲已开始呼唤我,使得我非跟去不可了。她是无所不在的。她是吉卜赛女郎李瑟,是倪克劳师父美丽的圣母像,她是生命,是爱,是情欲,也是恐惧,饥饿与冲动。现在母亲死了,她的手指还在我的胸腔里。”

“啊呀,你不要说太多啦,”那齐士请求道,“明天再说吧!”

戈特孟微笑地望着他,这是他从旅行所带回来的新的微笑,看来显得多么苍老和衰弱,有时像白痴,有时又像是善良和睿智的。

“哦,”戈特孟低声说,“我不能等到明天,该向你告辞了,我不得不把一切都告诉你,请你再听一会儿。我要把关于母亲的事讲给你听,她的手指封闭了我的心脏。我念念不忘地想要塑成母亲的像,这是我多年来最喜爱、最富于神秘的梦,是我所有雕像中最神圣的,一个充满爱与神秘的雕像。为此我非常难过,我就要死了,却还没有完成母亲的雕像,我这一辈子都是无用的。你看,我与母亲的关系是多么不可思议,我的手要做母亲的雕像,而我却是母亲做成的。她的手按着我的心脏,把我的心脏拔出来,把我挖空了。母亲把我诱向死亡,而我在梦中却尽力要完成那美丽的雕像,那个伟大的母亲夏娃的雕像。我知道只要现在我的手还有一点力气,我一定会把这个雕像完成的。但是母亲不愿意我把她的秘密显露出来,她宁愿我死,而我也乐意就此死去,母亲要使我安乐地死去。”

那齐士惊愕地倾听着朋友这些话,他为了要听得更清楚,不得不弯下腰去看朋友的脸。有时许多话听不清楚,有时又听得很清楚,可是什么意思却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