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预备
现在,克尼克已经设法打破此种僵局了,恢复他们两人关系的一种热烈往还,终于又在他本人与戴山诺利之间展开了。多年以来一直赋闲在家过着忧郁生活的普林涅奥,终于不得不承认他这位朋友说对了:他之所以身不由己地被牵引着返回这个学区,实际上就是因为他渴望一种精神休养,渴望得到心境上的澄明,渴求卡斯达里的适性快乐。就在德古拉略斯以一种疑忌的眼光注视着这种新的发展时,普林涅奥对克尼克展开了频繁的拜访,就连在没有公事要办的时候,亦然。不久之后,克尼克对他便有一个初步的认识了。这位导师由此发现,戴山诺利的生活情形,并没有他所想象的那样超特或复杂。普林涅奥年轻时曾经有过一些失望和屈辱的遭遇,由于他的天性积极、热情而感到更加难受,关于此点,我们早已听说过了。他曾想沟通俗世与卡斯达里之间的关系,但他的努力失败了;他不但未能设法以他的背景和性情综合俗世与卡斯达里之间的矛盾要素,相反地,却使他自己成了一个孤立无援的局外人。虽然如此,但他并不只是一个纯粹的失败者,因为他已在失败和灰心的情形下形成了一种个性。
对他而言,卡斯达里的教育似乎是白受了。至少,就目前来看,它所带给他的,只有矛盾和失望,以及非他那样的人所能忍受的那种孤单寂寞。尤其糟糕的是,自从他踏入这种适应不良的荆棘之途之后,更因心情不佳而犯了各种行为上的错误,以致格外加深了此种孤独的困境。因此,在他还是一个学生时,他就与他的家人,尤其是与他的父亲,发生了难以调和的争执。
他的父亲虽然算不上实际的政治领袖之一,但他却跟所有戴氏家族一样,毕生以支持保守党的亲政府派为务。他仇视任何种类的革新运动,反对平民要求新的权利和公平分享经济的成果。他忠于旧有的秩序,怀疑一切没有名望或地位的人,随时准备为任何被他视为合法和神圣的事情牺牲奉献。他虽没有什么特别的宗教倾向,但对教会却颇为友好。他虽不乏正义、仁爱、慈心,以及助人之心,但他却顽强不屈地反对佃农为了改善本身命运而作的努力。他常以他那一党的政纲和口号说明何以如此苛刻的原因,说来似乎蛮有道理。实际说来,使他如此做的动机,既非出于信心,亦非出于见识,而是盲目地忠于他那一个阶层及其家族的传统观念。此种精神,皆因热衷骑士精神、爱护骑士荣誉,轻视一切假现代、进步,以及革新之名而行的每一件事情。
对像他这样一个人而言,当他发现他的儿子普林涅奥还在求学的时候就已参加一个明目张胆地以现代化为号召的反对党时,无疑是晴天霹雳,打击非轻。当时有一个身兼政论作家、民意代表,以及动人演说家数职的魏拉古,从一个古老的中产阶级自由党中脱颖而出,组成了一个年轻的左翼。他是一个颇富情绪的人民党员兼自由主义者,对于他自己的雄辩术有一种走火入魔的倾向。此人在大学城中以公开演讲诱引青年学子,颇有所获,而戴山诺利就是被他收服的热情追随者之一。这位青年学子,由于对当时的大学感到失望,正欲寻求某种可以使他自持的东西或某种新的理想和计划,借以取代对他已经失去吸力的卡斯达里精神,因此一听魏拉古的演讲,便被吸引了过去。他崇拜此人的热情和机智,他的煽动作风和战斗精神,他的漂亮面孔和美丽言词。不久之后,普林涅奥就加入了一个被魏拉古折服的学生党派,并为他那一派的本身及其目标效命。
普林涅奥的父亲一听这个消息,立即赶到大学城。他非常震怒,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他的儿子大发雷霆,指控他儿子阴谋出卖父亲,背叛家庭以及家族的传统精神,令他痛改前非,立即与魏拉古及其党派断绝一切关系。不用说,这自然不是影响这位青年的适当办法,因为他已以为党牺牲的烈士自诩了。他勇敢地站起来,面对他父亲的怒吼。他大声宣称,他上英才学校十年并读大学多年,不是为了放弃他自己的判断能力。他说他将不容许一批自私自利的地主规定他对政治、经济,以及正义的看法。他在答辩中利用魏拉古本人为例,说他以伟大的护民官为楷模,只讲纯粹绝对的正义与人性,从来不谈自己或他那一阶层的利益。
普林涅奥的父亲发出一阵苦笑,而后表示他的儿子至少要到完成学业后再插手成人的事务,并且表示他不懂人生和正义,只知已有多代的古老高贵家族出了一个不肖子孙,如今正在背后阴谋暗杀他。他们父子愈吵愈凶,以致口不择言,说出了伤人之话,直到为父的好像突然在一面镜子里面瞥见了他自己那副气歪了的面孔而在耻辱之中打住。然后,他不声不响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