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传阅函件
我们这个故事已经接近尾声了。正如我们曾经指出的一样,我们对于这个结局只有残破不全的认识,与其说它是史实的记述,毋宁称之为传说的铺叙。事非得已,我们只好以此为满足了。因此,我们乐意以一份真实的文件,亦即我们这位珠戏导师亲自递呈卡斯达里当局的那份连篇累牍的备忘录,来充实克尼克传的这个倒数第二章的内容,因为这里面含有他何以要做此决定并请求准予辞职的理由。
正如我们已曾一再说明的一样,约瑟·克尼克对于他曾刻意准备的这份备忘录,已经不再认为有何效果了。不仅如此,并且,我们还得承认,等到那一刻来临之时,他甚至还希望他既未写过,亦未递过这份“陈情书”哩。在不知不觉中对于他人产生一种自然影响的人,都会遭遇到这样一种命运;因为大凡对人产生这样一种影响的人,自然难免要为它付出相当的代价。尽管这位导师曾因获得德古拉略斯的支持,并使他成为这个计划的后援与伙伴而感到高兴,但其结果却远远超过了他原先构想或希望的程度。他哄骗或误引佛瑞滋去体会一件连他自己都已不再认为有何价值的工作;但到他这位朋友将其劳作的结果呈献给他时,他也就不再能够自食其言了。何况这份差使的本来意图就在使得佛瑞滋较能忍受他俩的别离之苦,而今又怎能置之高阁而不使他的朋友感到恼火和失望呢?当此之时,我们不难想象,克尼克宁愿直截了当地辞去他的职务并宣布退出教会组织,也不要转弯抹角地去递这份“陈情书”。因为在他看来,那简直是一出十足的闹剧。但为了德古拉略斯着想,他不得不再耐着难耐的性子再耐上一些难耐的时候。
毫无疑问,他这位孜孜不倦的朋友所写的这份稿件,如能听候我们支配的话,那将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虽然它里面所含的内容,主要是用来作证或举例的史料;但我们可以大胆地推定,它对圣秩制度与这个世界及其历史,亦有不少尖锐而又机智的讽刺。不过,纵使这份花费数月心血写成的文件至今仍未散失——非常可能——在此,我们也只有忍痛割爱,为什么?因为我们这本书根本没有适当的篇幅可以容纳。
在此,我们所能注意的,只是这位珠戏导师如何运用其友人所写的作品。当德古拉略斯正正经经地将这份文件呈给他时,他不但表示了诚挚的感谢和欣赏之意,并且当面要求佛瑞滋加以朗诵,因为他知道这样做会使他的朋友感到如何高兴。因此,德古拉略斯一连用了多天的时光,每天以半个钟头的时间,在导师的花园里面——因为时值夏季——兴高采烈地诵读若干页数,往往因了两人的连珠笑语而中断片刻。不用说,这几天是德古拉略斯的得意时刻。虽然如此,但读罢之后,克尼克还是闭门索居,草拟致教育委员会的函件。我们且将这纸函件的原文照录于此,不再另加按语。
珠戏导师致教育委员会函:
种种不同的考虑,促使我这个珠戏导师,在这份比较含有私人性质的备忘录中,而非在我的公务报告里,向委员会提出一个特别的恳求。尽管我将这份备忘录附于目前该送的公务报告中,并以此静候官方的函复,但我宁愿将它视为写给服职同仁的一封传阅函件。
按照规定,每一位导师都有责任将他在执行职务时所遇到的障碍或危机报告委员会。尽管我已尽我所能地努力从公了,但我本身职务的执行还是受到了(或在我看来似乎是受到了)一种危机的威胁,而这种危机似乎只在我的本身——虽然,那也许不是它的唯一出处。且不论怎么说,我看出我服职珠戏导师的适任性受到了危害,而这种危害出于非我所能控制的环境。简而言之一句话:我对我自己能否圆满执行公务的能力开始有了疑问,因为我认为玻璃珠戏的本身已经陷入了一种险境。我写这份备忘录的主旨,就在欲使委员会相信此种危机已经存在,而我既然有些警觉,也必须尽早另谋出路。
请容我用一个譬喻来说明此种处境:有一个人,坐在一个阁楼里从事一项微妙的学术研究工作,他突然发现楼下发生了火灾。当此之时,他既不能考虑救火是不是他的责任,更不能去想是不是先完成他自己的工作再说。他只有赶紧跑下楼去,尽力挽救整个屋子要紧。在此,我坐在我们卡斯达里大厦的顶层,以精密而又敏感的仪器操持我们的玻璃珠戏,但我的本能告诉我,我的嗅觉通知我,下面已有某种东西着了火,即将危及到我们的整个建筑,因此,我此刻要做的工作,既不是分析音乐的微妙之处,亦不能解释珠戏的规则,而是赶快冲到冒烟的地方,立即将火扑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