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有人在敲门。透过敞开的窗户往外看,天空一片灿烂。一只苍蝇从床上方的墙上爬过。我看了看手表,十点半了。我走到门边,听见玛丽亚穿着拖鞋啪啪啪地下楼去。

在耀眼的阳光下,知了吱呀吱呀地叫个不停,昨夜的一系列事件似乎在一定程度上变得虚幻了,好像我是受了轻微的麻醉。但是我觉得头脑十分清醒。我穿好衣服,刮了胡子,下楼到柱廊上去吃早饭。沉默寡言的玛丽亚端来了咖啡。

“康奇斯呢?”

“他吃过了,现在在楼上。”她同村民们一样,在外国人面前不想讲更多的话,只是像往常一样发出一串又快又含糊的元音。

我吃完了早餐,端起盘子,沿着侧廊下了台阶,来到农舍敞开着的门口。前面的房间被装修成一间厨房。墙上挂着旧日历、色彩鲜艳的薄纸板画像,还有一束束的调味香草和青葱,从天花板上吊下的食品橱漆成了蓝色,一切都与弗雷泽斯岛上其他农舍里的厨房一样,只是各种用具都比较讲究,炉子也比较大。我走进厨房,把盘子放在桌上。

玛丽亚从后面的房间走出来,我瞥见里面有一张大铜床,墙上挂着更多的画像和照片。她的嘴角一动,露出一丝笑意,但那是敷衍的,不是真诚的。用英语向她提问而又不显出是在刺探情况,那是很难的。用希腊文吧,我的水平办不到。我犹豫了一下,看见她的脸像她身后的门一样毫无表情,便打消了同她说话的念头。

我从农舍和别墅之间的通道走过,朝着菜园走去。在别墅的西边有一扇百叶窗,正对着康奇斯寝室的门。看样子那里摆放的不只是一个橱柜。接着,我又抬头看别墅朝北的背面,看我自己的房间。要躲在农舍的后墙后面很容易,但地面又硬又光秃,什么也没有。我信步往前走进凉亭。小雕塑普里阿普斯对我举起双臂,用异教徒的微笑嘲弄我这张英国面孔。

免进。

十分钟后,我下到了私家海滩。海水清澈,有如蓝色和绿色的玻璃,起初觉得有点冷,后来觉得清凉宜人。我从陡峭的岩石中间向外海游去。大约游出一百多码,回首可见凸出海面的岬角全貌和别墅。我甚至看到了康奇斯,他在阳台上,坐在前一天晚上我们坐过的地方,显然是在看书。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我向他挥手。他以奇特的神圣风格举起双臂,现在我明白了,他那种风格是刻意的,带有象征性,而不是偶然的。黑色的身影显现在高高的白色阳台上,他是太阳的使者,面向太阳,他代表最古老的王室政权。他过去常出头露面,现在仍希望继续出头露面,纵览全局,祈神赐福,发号施令。葡萄园。我再次想到了普洛斯彼罗,即使他没有先说,当时我也应该想到。我潜入水中,但是海水太咸,刺激眼睛,我又浮出水面。康奇斯已经离开——可能去跟埃里厄尔[26]谈话,是她把唱片放到留声机上;也可能是跟凯列班[27]谈话,他提着一桶正在腐烂的内脏;也可能是跟……我翻过身子,躺在水面上。只是听到快速的脚步声,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在眼前一闪而过,就引起这么多联想,实在很可笑。

十分钟后,我游回海滩时,他已经坐在堤埂上了。我从水里爬上来时,他站起来对我说:“咱们一起乘船到皮特罗卡拉维去。”皮特罗卡拉维的意思是“石船”,它是一座无人居住的小荒岛,距弗雷泽斯岛西端半英里左右。他穿着游泳裤,戴一顶花哨的红白相间的水球运动员帽子,手里拿着蓝橡胶脚蹼,两副潜泳面罩和水下呼吸管。我跟在他后面,踩着烫脚的石头往前走。

“皮特罗卡拉维的水下景色很有趣。你很快就能看到。”

“我发现布拉尼的水上景色很有趣。”我已经赶上他,和他并排走,“我在夜里听到人声。”

“人声?”他一点也不显出惊奇。

“唱片。我从未有过与此类似的经历。真是别出心裁。”他没有回答,抬脚上了船,打开了引擎舱。我从固定在混凝土里的铁环上解开了船缆,蹲在小码头上,看他在小机房里瞎摆弄。“我看你是在树林里安装了扬声器。”

“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我用手摸弄着船缆,笑着对他说:“可是你知道我听到了什么。”

他抬起头来望着我:“那是因为你告诉我了。”

“你不愿意说出那奇特的声音是什么声音,这样的反应很正常,你说对吗?”他做了个简单的手势,要我上船。我上了船,坐在他对面的横坐板上。“我只是想感谢你为我安排了如此奇特的一次经历。”

“我并未刻意作任何安排。”

“我觉得这很难让我相信。”

我们互相盯视着。猴子眼上方戴一顶红白无檐帽,使他看上去像一只正在做表演的黑猩猩。我们周围有许多实实在在的东西,太阳,大海,小船。我继续对他微笑,但他已经笑不出来了。似乎我提到了歌声便是有失检点。他弯下腰去安装起动曲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