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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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前夜四点一刻光景,圣博托尔夫斯开始纷纷扬扬下起雪来了。车站站长老乔韦特先生提着他的灯笼来到月台上,将灯笼往空中举了起来。雪花片在灯笼的光柱中看上去就像铁锉屑一样熠熠发光,其实你在空中什么也触摸不到。这场雪使他欣喜异常,浑身感到舒畅,仿佛将他整个灵魂从焦虑和积食的躯壳中拔了出来似的。下午的火车已经晚点一个小时了,而飞雪仍然如此稠密、如此急速地飘扬下来,仿佛这村庄跟整个星球上的其他事物都隔绝了开来,将它那屋顶和教堂尖塔直往空中伸去。雪的晶莹洁白仿佛是我们梦幻的一部分,因为我们携带着白雪无处不去。头顶上,一只箱形纸鹞的残骸倒挂在电话线上。这纸鹞使人想起这一年反复无常的种种光景。“啊,是谁将工装裤放在墨菲夫人的海鲜杂烩浓汤里?”乔韦特先生大声唱道,虽然他知道这歌对于这个季节,对于这一天,对于一位车站站长的尊贵身份是不合时宜的,要知道他可是这小镇真正的古老边界—赫拉克勒斯 [1] 之门的守护者。
在车站的边沿走一圈,他能见到维亚达克客栈的灯光,眼下一个孤独的跑街正在那儿弓下身子亲吻邮寄货品目录上一位漂亮姑娘的照片。这一吻带有一股油墨的味道。维亚达克客栈再过去,亮着村庄公共绿地上像一条线似的路灯灯光。村庄本身却是圆形的,路灯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和通向海边特拉弗廷的主路、铁路路轨或河流的转弯处衔接起来,而只是顺应了村中居民的需要,被设计在居民沿公共绿地散步的范围内。结果,村子的形状真的就像一个古代居民点,在天气晴好的日子,如果从空中往下看,它仿佛是在伊特鲁里亚 [2] 。乔韦特先生甚至可以越过维亚达克客栈和旧船改装的杂货铺窗户窥到哈斯廷斯公寓的窗户里面:哈斯廷斯先生正在装饰圣诞树。先生站在一架梯子上,他的妻子和孩子们将饰品传递给他,并告诉他放在哪儿。他猛然间弓下身子去亲吻妻子。这也许是他对于这节日和这场暴风雪感受的一种总体爆发吧,乔韦特先生这样想,这想法使他感觉非常幸福。他在商店里和房子里都感觉非常幸福,他在所有的地方都感觉幸福。老狗特雷快乐地在大街上款款而行,正往家中走去。乔韦特先生于是怀着极大的温情联想起圣博托尔夫斯所有的狗。有的狗聪明机灵,有的狗愚蠢,有的嗜血成性,有的简直就是小偷。当它们攻击晾晒着的衣物、打翻垃圾桶、噬咬邮差或者搅扰人们的睡眠时,它们俨然外交家或者外交使者。它们用这样捣蛋、戏弄的方式将这地方上的人联系在一起。
最后一位购物的人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手中提拎着给除灰工的一副手套、给老奶奶买的胸针和给小婴儿阿比加尔买的塞满木屑的玩具熊。跟老狗特雷一样,所有人都在回家的路上,每个人都有一个可以归去的家。乔韦特先生想,那是百万家中的一个。即使他有一张免费乘火车的证,他也不会想外出旅游。他明白,这村跟其他村一样,也有残暴之徒和工于心计的人,也有小偷和疯疯癫癫的人。它也像其他村子一样,会用一种彬彬有礼的得体外表将这一切掩盖起来。这倒不是虚伪,而是一种希望的伪装或者说形式而已。在那样的时刻,大部分居民都在装饰他们的圣诞树。当地人从没有想到过这种在冬至日将一棵绿色的树置放在家中会包含怎样的古代凯尔特巫师的含义。他们在那时(也就是我笔下的那个时候)以比今天的人更加本能的虔诚与崇敬来对待他们所选择的树。在那时,当这些树已经没有什么用处的时候,他们也不会将树扔进垃圾桶,或者将仍然带有一些天使发丝的树在铁路边的沟里烧掉。男人带着男孩在后花园用隆重的仪式焚烧它们,带着钦羡的眼光望着那熊熊的火焰,闻着那香脂缭绕的烟雾的馥郁香气。在那时,人们也不像今天的人那么絮叨,说什么特勒曼家的圣诞树太瘦,沃普萧家的树中间有一个大窟窿,哈斯廷斯家的树太粗,吉尔福尔家准在经济方面遭了难,才花五十美分买一棵树。用上酷炫的装饰灯,攀比谁家的圣诞树最好,忽略饰物象征意义的事也会发生,但那是后来的事了。在我笔下的那个时候,装饰灯稀稀拉拉,是粗糙的,而装饰物则是带有纪念意义的物件,就像银餐具一样,而且人们是怀着一种崇敬的心情来对待这些饰物的,仿佛这与家庭的福祉休戚相关。这样,饰物自然就残缺不全了,比如,鸟儿没了尾巴,铃儿没了铃锤,有时候天使没了翅膀。这些施行修剪树枝礼仪的人穿戴非常保守。所有的男子都穿裤子,所有的女子都穿裙子,除了寡妇威尔斯顿夫人和串街走巷的木匠埃尔比·胡帕。他们这两天一直在醉饮波旁威士忌,身上一丝不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