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3/6页)
由于精神完全放松、专心致志地吟唱圣歌,他们脸部似乎变得异乎寻常地舒展了,就像这许多窗户一样。艾普尔盖特先生乐意去看这每一张脸庞。这些脸庞眼下显得如此不同。首先是哈丽特·布朗,她曾经在马戏团干过,为那些摆着滑稽别扭姿势的活人塑像唱浪漫的歌。她嫁给了一个浪荡子,这些日子就靠她支撑着这个家,烘烤蛋糕、馅饼。她的一生不易,那苍白的脸上明明白白地铭刻着她度过的艰难时刻。坐在哈丽特旁边的是格洛里亚·彭德尔顿,她爸开着那修自行车的铺子。他们是这村里唯一一家有色人种。格洛里亚戴着的十美分项链仿佛是无价之宝,她将她触摸的一切都看得尊贵而神圣。这倒不是一种原始或者说野蛮的美德,这是一种不平常的种族的美,而这种美更加反衬了坐在她右边的鲁西尔·斯基纳的丰腴和苍白。鲁西尔曾经在纽约学了五年音乐。邻居们核算下来,给她这样的教育得花十万美元。她本来是可以有一个歌剧演员的前程的。一想到圣卡罗歌剧院和斯卡拉歌剧院,你不眩晕才怪呢。那雷鸣般的掌声似乎是这世界上最美好、最温暖、最重要的微笑!蓝宝石和绒鼠毛皮!然而,正如人们都知道的,歌剧演员人才太多了,况且那行业都由无耻之徒把持着。她回了家,在母亲的前客厅里教授钢琴,过上一种安分、诚实的日子。她对于音乐的爱—艾普尔盖特先生想到,像她那样的人大部分都是这么热爱音乐的—是一种非常消耗精力且毫无趣味的激情。在鲁西尔的旁边站着库尔特夫人,她是村里管道工的妻子。她是维也纳人,结婚前是一个裁缝。她是一个羸弱、深色皮肤的女人,眼睛下面的眼影一片灯黑色。在她旁边站着年迈的斯特吉斯先生。他穿的衬衣领子是赛璐珞的,打着阿斯科特赛马会 [3] 上的那种阔领带。自从他在五十年前被招收进大学的合唱俱乐部,他每逢公开场合便会去唱上几句。
在斯特吉斯先生的后面站着麦尔斯·豪兰和玛丽·珀金斯,他们春天就要结婚了。谁都不知道,实际上他们自打去年夏天起就一直是情人了。起先,他在一次暴风雨中,在帕森池塘后面的一片松树林里第一次脱去了她的衣服。自那以后,他们大部分时间就在琢磨下次什么时候,在哪里,怎么干,另一方面,也在琢磨怎么在对他们无限信赖、他们也非常热爱的聪明父母的眼皮底下周旋。他们到巴斯康姆岛野餐,一整天都一丝不挂。可爱呀,太可爱了。这是罪愆吗?他们会在地狱里遭受焚烧的惩罚,会罹患疟疾和中风吗?他会在一场棒球赛中被雷击死吗?后来,就在那个圣诞节前夜,在圣餐上,他在圣坛前充当助祭,穿着崭新的雪白和玫瑰红长袍。祷告时,他在黑暗的教堂里扫视,到处搜索她的脸庞。就他许下的所有誓言而言,这种行为是十恶不赦的,但是,怎么可能是十恶不赦的呢?要是他的肉体没有充盈他的精神,他永远也不可能体会到那种力量感,那种彻骨的轻松感,那种心灵的充实感,那种对关于圣诞、伯利恒之星和列王那令人愉悦的消息的绝对信念。要是他在暴风雪中陪伴她走回家去,她慈爱的双亲有可能邀请他在他们家过夜,而她是极有可能溜到他床边来的。在他的心中,他仿佛听见了那楼梯吱吱嘎嘎的响声,瞥见她足背的肉色。他怀着无限天真无邪的心情想到,他的天性是多么美好呀,他竟然可以一面赞颂救世主,一面窥见他情人的脚的漂亮模样。在玛丽旁边站着查理·安德逊。查理·安德逊拥有一副非同寻常的唱甜蜜男高音的嗓子。在他旁边则是巴西特双胞胎。
这些吟唱圣诞歌的人为了抵御暴风雪,穿着各式各样深色的衣服,看上去不同寻常地凄寂。然而,他们一放开喉咙吟唱,便全然变了。那女黑人看上去就像一个天使,而矮胖的鲁西尔优雅地抬起她的头颅,仿佛要忘却她在卡内基音乐厅外面细雨淋湿的街道上所荒废的青春岁月。这伙人如此骤然的转变真是令人叹为观止。艾普尔盖特先生由此也感到他的信念复活了,感到在他们的面前铺陈着无限尚未实现的可能性。那是一种无限充实的宁静,一种没有强盗的复兴,一种对于光和色彩的沉醉。简直是一个王国!也许这是杜松子酒的效力!只要音乐在演奏着,他们就显得专心致志而纯洁。然而,当最后一个音戛然而止,他们便突然又变成他们自己了。艾普尔盖特先生向他们表示感谢,他们也向他的前门走去。他把斯特吉斯先生拉到一边,颇有技巧地说:“我知道你的身体很好,难道你不觉得走进这场暴风雪对于你来说也太严酷了吗?电台报道说,这是百年未遇的一场暴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