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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继续阅读下去。从餐厅传来了喧闹声。他大声狠狠地说了些什么,表示他的急躁和不安,而结果让他相信他的话确实被听见了。有人在倾听。对于这种愚蠢的行为,他自有办法。他径直走进空空如也的房间,打开了电灯。什么也没有,但是,他的心跳加快了,隐隐作痛,而手心早已开始出汗了。餐厅的门兀自缓缓地关上了。这其实也是非常正常的,因为这房子已经颓败得不像样子了,一半的门会自己合上,另一半的门则怎么也关不上。他穿过摇摇晃晃的门,走进食品储藏室和厨房。在这儿,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但当他打开灯时,他仍然感觉有人来过这儿。事实上,真实的情况是一间空空如也的房间和他受到惊吓而起鸡皮疙瘩的皮肤。他下决心要弄个水落石出,于是他走出厨房,来到厅道,爬上楼梯。

所有卧室的门都大开着。在这儿,在这黑暗之中,他仿佛看见了持续了两个世纪的稠密的人居情景。历史的负担是清晰可感的:在这一片漆黑之中,怀上孩子、生育和死亡时的哼唧和呻吟,一八九三年家庭聚会时的歌诵,七月四日游行所扬起来的尘土,情人在厅道邂逅相见时的惊愕,一九〇〇年将大楼西翼烧毁的那场熊熊大火吞噬一切的火舌,施洗礼仪式上彬彬有礼的举止,婚后新郎将新娘带回家时的喜悦情景,以及酷寒的冬季所带来的艰难。但是,为什么在这幽暗之中的气氛会如此令人心烦意乱,如此令人失意呢?埃比尼泽发了财。洛伦佐倡议建立了州内关于未成年儿童福利的法律。艾丽斯让几千个波利尼西亚人皈依了基督教。为什么这些鬼魂中没有一个对他们的工作满意呢?难道是因为他们都没有能够不朽?难道是因为他们死亡时都太痛苦了?

他又回到壁炉火前。这是一个可以触摸的世界,燃烧着薪火,实在而又温暖,然而,他身体所面对的不是这客厅,而是周围房间里的黑暗。为什么坐得离壁炉火这么近,他却感觉一阵寒战从左肩一直往下传递,紧接着胸口的皮肤又由于寒意而紧绷起来?难道有一只手压在那儿吗?他跟他父亲同样认为鬼魂跟低贱的人做伴。他们和心肠脆弱的人混在一块儿。他知道,人们在离开这个世界后每每会在一间房间里留下一丝爱意或怨恨。他相信,不管人们为爱付出了什么,比如金钱、性病、丑闻、快感,人们会在如此极度地释放自我的地方,如旅馆、汽车旅馆、客房、草场或田野,留下善行的芬芳或恶行的臭味,以影响后来者。这样的话,这些激情或有怪癖的人就有可能在他们后面留下一种氛围,那种氛围使得后来者的到来看上去像是一种干扰。该是上床睡觉的时间了。科弗利从衣柜里拿出一些床褥来,在最靠近楼梯的一间空房间里铺了可以聊以睡觉的床。

他在半夜三点醒了过来。明亮的月亮或者夜空照亮了房间。他马上知道让他醒来的不是幻梦,不是冥想,也不是焦虑,而是某种移动的东西,某种他可以看得见的东西,某种奇异而非自然的东西。恐惧起自他的视觉神经,然后浸润他的全身,然而,恐惧正是起始于他的视线。他可以感觉到那不安从神经系统又重新反射到瞳孔里。人是眼见为实的,而他所看见的或者以为看见的是他父亲的亡魂。这一妄想所造成的混乱是极其可怕的。他浑身打起寒战,心里发冷,因恐怖而颤抖起来。他坐在床上,大声吼道:“啊,父亲,父亲,父亲,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他的大声吼叫是一种慰藉。鬼魂似乎离开了房间。他以为自己听见了座椅电梯 [12] 的声音。难道他回来是想吃饼干、喝牛奶吗?是想读一读莎士比亚吗?难道是因为他跟所有其他人一样感到死亡痛彻心扉的痛苦了吗?难道他想重新回味一番他失去那无上的青春特权的时刻吗?在那一刻,他领悟到他已经不像平时那样感觉精力饱满,意识到医生是无法医治凋零的秋天和凛冽的北风的。他那美好灿烂的岁月的氤氲—那奢侈闲逸的生活味道,那女人乳房的芬芳,简直像是一股从陆地吹来的风,像是带着青草和绿树的味道—仍然滞留在他的鼻孔里,然而该是让位于年轻人的时候了。虽然他身体残缺了,头发花白了,但是,要论说追逐年轻的姑娘,他并不比任何年轻人差劲。爬过山岗和河谷。你一会儿看见她们,一会儿又看不见她们了。这世界是一个天堂,一个天堂!父亲,父亲,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隔壁房间里有什么东西坠落下来了。其实如果知道这是松鼠在捣鬼,科弗利也不会被惊动。然而,他太紧张了。他一把抓起他的衣物,飞奔下楼梯,让前门大开着。他待在小道上穿上他的内裤。他奔跑到一个角落里,穿上他的裤子和衬衣,光着脚跑到霍诺拉的房间。他草草地涂写了一张告别的短笺,放在大厅的桌上,在天光刚刚熹微的时候,赶上了北行的送牛奶的火车。火车驶过马克曼的家、韦尔顿路和洛厄尔的家。洛厄尔家谷仓牌子上的口号从对动物慈悲些吧变成了上帝会回应祈祷44的。火车继续驶过斯特吉斯先生的家,老斯特吉斯先生一直住在那里给人修钟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