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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第6/10页)

画面又改变了,满眼是锡纸糊的小星星和小仙女玻璃灯,灯光中玛丽姑姑冲着自己满脸笑意,可转眼间充满笑意的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姑姑临死前几周那张痛苦哀号、满是恶毒诅咒的陌生的脸。慈爱与美德,拉了幕帘,关了窗板,扭了钥匙,与我们分道扬镳了——她躺进了坟地,最终变成了一堆骨架。她把自己关进了囚室,孤独无助,直到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死去。廉价地下室里的痛苦煎熬,在圣诞树上星星与彩灯间钉死的十字架,在外面的,在里面的,睁开眼的,闭上眼的,都无法逃脱。

“无法逃脱。”威尔喃喃自语,讲出来的话反过来又肯定了事实,这话一遍又一遍地肯定这令人厌恶的事实,让其越陷越深,穿过层层叠叠粗俗的恶语,坠入那比地狱更深的、毫无意义的、痛苦的——地狱。

威尔犹如恍然大悟一般——这许多痛苦不但毫无意义,而且还繁衍生长,以至永恒。因为可怕的死亡终究会降临到自己身上,一如降临到莫莉身上,降临到玛丽姑姑和所有人身上,无法逃脱。自己早晚会死,可偏偏这种恐惧不会死,这种令人恶心作呕的感觉不会死,这种由悔恨和自我厌恶所带来的撕心裂肺的痛苦不会死。于毫无意义中,痛苦得到永生,永无止境。而除了痛苦,其他一切都可悲又可笑地败坏消亡着。痛苦却不消亡。我们称之为“自我”的这个小的凝结黑点会永远痛苦下去,虽死亦不得解脱。生之痛苦,死之痛苦,相继不断的苦楚的循环——从地下室廉价甩卖场到浮华锡纸塑料,最终钉死凝固,永远存在,反复回荡、放大。那种痛苦是无法向他人言说的,因为没什么能超越这绝对的孤独。这孤独就是我们存在的本身,因此对孤独的意识,即是对存在的意识。这孤独又是无处不在的,纵然是在芭布丝香软的床榻上,也与独自一人忍受耳痛、断臂的折磨没什么区别,与身患癌症独身赴死没什么区别,也如发现自己失去一切、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痛苦时一样的孤独。

他突然发现,音乐起了变化,拍子与先前不同了,变成缓板。音乐快要结束了。一切人、一切事都要结束了。这小小的、快活的死亡之舞把队伍一步一步地送到悬崖的边缘。此时此刻,边缘就踩在脚下。他们在边缘摇摆踉跄。音乐徐徐放缓,徐徐放缓。死亡的一跃,一跃而死亡。在缓慢的音乐声中,终于来临了,那宿命的两个和弦,不早也不迟,是高潮,是圆满,是万众期待的最终和弦,而后就是终结,斩钉截铁的主音音符。终于,在一声尖锐的犹如摩擦般的“咔嗒”声后,一切沉寂了下来。威尔听到了窗外远处传来的蛙鸣,还有昆虫发出的高亢单调刺耳的鸣声。奇怪的是,这些声音一点都没能打破寂静。它们像琥珀里的苍蝇,被包裹在无声的透明中,莫说去打破什么,就连挣扎都不可得; 它们似乎从来就不会对这种无声的状态产生任何影响。寂静陷入了永恒,一层一层,愈来愈浓。寂静埋伏着,心怀鬼胎,较之先前那可怕的洛可可死亡进行曲更为可怖。这寂静便是乐曲带人前往的深渊。走向边缘,越过边缘,然后就坠入了这无尽的寂静。

“无尽痛苦,”威尔轻声轻语,“说不出话,也哭不出声。”

他听到椅子的吱呀声,丝绸的沙沙声,他感到空气在脸上流动,知道有人走过来了。虽然闭着眼睛,但他却神奇地感知到苏茜拉跪在了自己的前边。不一会儿,他感觉到苏茜拉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脸,手心贴紧自己的脸颊,手指压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厨房里的时钟“嗡嗡”地响了两下,随后开始报时:一、二、三、四。外面的花园里,一阵微风间歇地撩动树叶,送来断断续续的喃喃低语。不知何处响起一声鸡鸣,不一会儿,从更远的地方回应般地响起另一声,一时间此一声彼一声,应声不绝。然后又是对这些应声的回应,又换来了更多的回应。挑战与被挑战者的对位法,轻视与被轻视者的二重唱。此刻这合唱中加入了一个全然不同的声音,即鸟说话的清晰声音。

“注意,”声音透过鸡鸣和虫鸣,“注意,注意,注意。”

“注意。”苏茜拉重复道,她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指在威尔的前额来回揉搓。轻柔的手指小心地从额头揉到发际,从太阳穴揉到印堂穴。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安抚着活跃的思维,把迷惑和痛苦的扭结展开,抹平。

“注意当下。”苏茜拉加大了手掌挤压脸颊的力度,手指在太阳穴上也压得更用力了。“当下,”她重复道,“此时,脸在我两手间的此时。”手掌压得没那么紧了,手指开始再一次在前额摁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