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第5/8页)

恰恰首先是阿兰·德隆那张脸,将1960年的法国版雷普利(片名直译过来是“太阳背面”,内地曾上映过上译厂的配音版,当时的译名叫“怒海沉尸”)引向了与小说《天才雷普利》相反的路径。导演克莱芒太想将德隆的偶像魅力用到极致了,后者一登场就吸走了银幕内外所有女人的目光。在这部片子里,连德隆当时的正牌女友罗密·施耐德都只配打个酱油,向他投以深情的注目礼,再依依不舍地离去(这简直是他们日后戏剧性情变的缩影)。帅得过分的雷普利注定不会为了阶级差而黯然神伤。当雷普利偷偷换上富家子迪基的衣服时,当这一幕被迪基撞见而他仍然保持着慵懒的节奏时,观众只会认定:这是一个“天生丽质难自弃”的故事。只有阿兰·德隆才配穿这样的衣服,才配过这样的生活,才配有这样的女朋友。偶像是正午的太阳,故事的其他部分都被阳光照耀成一滩亮白,细节无从辨认。没有了雷普利对迪基的暗生情愫,没有了迪基对雷普利“那种癖好”的严词拒绝,导演毫不可惜地抽走了杀人迷局中最微妙的那张牌,也顺便抽走了审查上可能遇到的麻烦和粉丝们必然会发出的抗议——伟大的阿兰·德隆怎么可能爱上另一个男人?

阿兰·德隆的粉丝们不知道,或者不愿知道,小说里的雷普利,会在第一次收到“祝你一路顺风”的礼篮时,“突然双手掩面,啜泣起来”,因为“对他而言,这本来都是些摆在花店橱窗内、价格贵得离谱、只能让人一笑置之的东西”。初见迪基时,雷普利刻意不让自己的浴巾碰到迪基的浴巾,被压抑的情欲在迷你高压锅里静静焖烧。在雷普利眼里,迪基的房间里没有一点女朋友玛姬的痕迹,屋里有一张“不比单人床更宽的床”——至少在他眼里,迪基是不爱玛姬的;玛姬这样傻乎乎的女人,也是完全不值得他像阿兰·德隆那样,用杀一个人的代价去追的。

到了导演安东尼·明格拉那里,镜像终于被颠倒过来。这一回,那个帅到让人心疼、眼睛和下巴颇有几分当年德隆风采的裘德·洛,是被明格拉请来演迪基而不是雷普利的。如此这般,尽管牺牲了帅哥的戏份,但马特·达蒙凝视他的目光是羞怯而爱慕的仰视而非俯视,就显得顺理成章。明格拉似乎在藉此暗示,当雷普利选定另一副躯壳注入其“临时性”人格(他究竟有没有恒定的、专属于自己的人格?)时,那至少得是个让自己的旧皮囊相形见绌的品种。

让我穿上你的衣,让我既是我也是你。为了让我自由地在这两种身份之间穿梭,我就要杀死你。这一条逻辑链被明格拉娴熟地化用到影像中,他甚至改动原著,让整部片子从雷普利“借一件外套”开始——正是这件借来的普林斯顿大学校服,使得迪基的父亲误以为雷普利是迪基的校友,从而花钱把雷普利送上越洋轮,好把自己的儿子找回来。也正是这件校服,有效地呼应了海史密斯本来就在小说中打上高光的“换装”桥段,使后者成为整部电影的转折点。

雷普利的故事在该系列的后四本里继续延伸。雷普利无恶不作,但仗义起来也让人唏嘘。他在欧洲各国游荡,跟白道黑道灰道都过从甚密却又神奇地不受制于任何人。他甚至还有貌似美满的婚姻和貌似完整的家庭——当然,一切仅止于“貌似”而已。他仍然在寻觅各色各样的“外套”,他的身份已经从“演员”(《天才雷普利》里也确实提到他儿时未遂的理想是当一名演员)升级为“导演”。无论是身患白血病的油画店老板乔纳森,还是所谓的已故(或失踪)画家德瓦特,都是他在芸芸众生中觅到的好角色。如今,老练的他已经不需要亲自上阵,他只需要调动心理暗示之类的手段,就可以干预并改变这些角色的人生轨迹,让他们蜕变、重生,如催眠般按照他的安排把这场大戏一幕幕演下去。帕特说过,在所有的犯罪门类里,她最不可能去写的就是抢劫,倒不纯粹是技术含量不够的问题,而是因为“抢劫是没有什么激情和动机的,惟一的动机就是贪婪”。

贪婪不是雷普利杀人的主要原因。在他的对面,站着迪基,乔纳森和德瓦特们,站着所有他想要扮演、想要驱动的角色,所有他乐意虚构的人生。

你是美国。我不是欧洲。

“日子一天天过去,汤姆发觉这城市的气氛变得日益古怪,纽约仿佛少了些真实性或精髓之类的东西,整个城市正为他一人上演一出场面宏大的戏,戏中出现了穿梭往来的公车、计程车与人行道上神色匆忙的人群,夹杂第三大道上所有酒馆播放的电视节目,银幕上映着充足的日光,数以千计的喇叭喧嚣及闲聊漫谈的人声权充音效。好似待他周六一出航,整座纽约城将立即如舞台上的纸板般噗的一声完全崩塌。”(《天才雷普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