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第7/8页)

问题在于,当美国已经在大洋对岸离帕特越来越远时,她有没有穿透欧洲的肌肤,深入其血脉,在那里找到真正的归属感?答案仍然是暧昧的。帕特搬家的次数就跟她更换女朋友的次数一样频繁,她仿佛需要凭借离开,才能激发或者固化对某人某地的些微温情。她的言论从来做不到政治正确,这一点在任何地方都比较麻烦。比方说,尽管帕特有很多犹太裔的朋友和情人,她却总会在遣词造句(无论是嘴上还是笔下)中毫无必要地流露出对犹太人的不敬。她甚至曾经身体力行,像雷普利那样伪造大量签名,投书报社或政府机关,抒发对以色列的强烈不满。据说在整个八九十年代,她都乐此不疲,有不少寂寞的晚年时光,是靠这个单调的游戏打发的。

那真是寂寞的晚年。年纪越大,她越喜欢独居,没有哪个女伴会比那只叫“蜘蛛”的猫,还有那些蜗牛更懂她,也没有哪个地方会比异乡(此时欧洲已成本土)更亲切。只是,如今的她,确实已经老得没法再搬到另一个“异乡”了。对于一个作家而言,这也许并非全是坏事。帕特自己很清楚这一点。“翻来覆去,”她时常这样自嘲,“我的小说的基本要素,总是一个在本世纪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个体。”

六[1]

我是作家。你是罪犯。

你是另一个我。

1978年,我在柏林电影节当评委。天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让我加入,这些欧洲导演总是异想天开。我不喜欢从早到晚看那么多电影,更何况,这些电影里居然有那么多色情镜头。没错,我的私人生活离“检点”相去甚远,《盐的代价》还被他们说成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女同性恋小说”,可是,并不是所有能做的、能写下来的东西都适合放大了呈现在眼前的。于是,每当看到肉体与肉体交缠,尤其是同性之间,我就会蒙上眼睛,听到暴力镜头的声音,我再睁开眼睛——还是后者更合我的口味。我知道这是我的怪癖,可我懒得去弄清这件事的心理学意义——是因为,如他们所言,我的潜意识又在排斥自我吗?也许吧。

评委当得很不成功。在别人眼里,我不是在打瞌睡,就是在发呆。我不做笔记,他们为一组剪接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我就冷冷地袖手旁观。需要填表的时候我老想打发别人代劳。后来我听说,评委会主席——我已经忘了他是谁——跟别人抱怨:“请她来真是个天大的错误。”

我的存在也许本来就是个错误。“我个人的疾病和抑郁只不过是我这一代人和我所处的时代共同的症候,将其放大而已。”很久以前,我说过这话,无论说的时候多么振振有词,过后看起来总像是在推卸责任。我还开过这样的玩笑,“一种情况——惟有这一种——会逼我杀人:所谓的家庭生活,所谓的合家团圆。”应该没有什么人能听懂话里的意思: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里,一个人只能有一种统一的人格。我做不到。

对付那些访谈,我有自己的一套,我不介意重复或者放大我的——对,“病态”,他们是这么说的。我给“二十件你喜欢的东西”提供的答案是:独处;巴赫的《圣马太受难曲》;主人带着浓重的鼻音来电宣布晚宴延期;没有约会的周末;欧洲禁止进口小海豹毛皮;自然醒而非被闹钟电话铃吵醒;木制品皮制品旧衣服网球鞋瑞士军刀;柯克西卡和卡夫卡的作品……对了,还有,《欲望号街车》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最好的戏。

至于“二十件你不喜欢的东西”,那可远远不止二十件。我不喜欢我房子里的那台电视机,不喜欢记者——他们之所以采访我,只是因为知道可以把这些对话放在什么可以卖出去的地方而已。不喜欢莱热的画和西贝柳斯的音乐,正如我既讨厌法西斯主义者,也憎恨以色列的贝京沙龙政府。我害怕那些必须设定闹钟叫醒自己的早晨,吃一顿非得上足四道菜的正餐,穿戴上任何会让我引人注目的服装首饰,哦,还有香水。我不明白那些用两只前掌搭在我的衣服上表示问候的狗有什么可爱的,我有我的“蜘蛛”和蜗牛就够了——它们都足够安静,足够矜持。在我看来,道德劫掠的危害一点也不比种族主义更小,那些相信这个或者那个神的无限威力(只是目前恰巧没有发挥出来而已)的人,还有那些相信死亡之后的世界,并且老想说服别人也皈依这种信仰的人啊,你们千万得离我远点。

说起信仰,我倒有个现成的例子。弗兰纳里·奥康纳,对,你们都看过她的《好人难寻》。卡波蒂说她才华横溢,是“又一个麦卡勒斯”。我知道他喜欢夸张,但在“雅斗”的那段日子里,我还是忍不住好奇心,跟她交往过一段时间。说起来雅斗真是个挺无聊的地方,每天晚上照例是大家出去喝几杯——说“几杯”只是自我安慰,有哪一次不是烂醉收场?可是奥康纳从来不去,某天晚上我们照例撇下她一个人待在阳台上。回来的时候雷电交加、风雨大作,只见奥康纳居然还待在阳台上——双膝跪地!“你在做什么呀?”我问她。“看哪,你难道看不见吗?!”她指着阳台上某根木柱子上的节疤,说:“那是耶稣的脸啊。”